第 一 章 “赤风”

作者:ZCZ7 更新时间:2025/7/30 11:46:29 字数:4183

自由,那是她十年前拼命想要的。

那时她以为阻碍她的是父母、是家族、是她曾经拥有的一切。她盼望着一场逃亡,以为挣脱这一切,便是南北西东,任我行,且徜徉。

可当十年前,灭门夜,火光吞没了一切,她同时也失去了自由。

甚至失去了自己。

————

“……千翎,小千翎,快起来……早知道不给你吃那么多‘春晓’了……”

眼皮翕动,是苏醒的前兆。

“小千翎,再不起来的话,我就要,嘿嘿……”

老妇佝偻着背慢慢走过去,眯眼看着竹席上蹙眉合目的清冷少女——肤色苍白,唇薄而淡,墨色微绻的头发散了半枕,好一个睡美人——露出个得意的笑容,嘀咕着“杰作”“完美”就要掀开少女身上的薄被。

可还没等她的指尖碰到被子,就感到拳头裹着风袭来,在离面上不到半寸时堪堪停下。老妇悄悄抹了把汗,干笑道:

“哈哈,这可是我们师徒相处的最后一个时辰耶,不用那么暴力吧。”

少女,也就是老妇的徒弟千翎,此刻已端端正正盘腿坐在竹席上,看着老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步步往后挪,仍闭眼,语气淡漠:

“是你死性不改,老婆子。”

老妇见她拳头缩回去,便大胆在她边上坐了,眼睛在千翎身上来回扫描,最后锁定在她柔若无骨的腰肢上,啧啧赞叹道:

“妙啊!看来最后一式算是成功了!不愧是我千池荷的蜕骨风影术,浑然天成,谁能看出你之前竟是男儿身呢。来来来,下个腰给婆婆我看看……”她说着,又忍不住上手去摸。

只见拳影一晃,这次真的横飞了出去。

千翎没管外头扯着嗓子叫骂的老妇,身形一闪,便出现在房间另一头的梳妆台。奇怪的是,一个大活人落在摇摇晃晃的木桌子上,竟似落下一粒灰尘般没给桌子带来丝毫颤动。

少女却习以为常,睁开眼,无光的眸子盯着铜镜里半蹲的自己——乍一看没什么变化。但昨日还合身的素白寝衣此刻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冷汗浸湿衣物,透出窄小的骨架、微凸的胸部,以及空荡荡的胯下。

这便是蜕骨风影术的最终形态。

所谓蜕骨风影术,据千池荷说是她的独门秘诀;效用如其名,即通过服食和法式逐渐改变身体构造,最大程度减少重量,以达到极致的速度;副作用则是男子修炼了,终会成女子形态。

而千翎,正是在三千六百四十八天每天一次药浴的浸泡中,十年每年一次的阵法淬炼里,才由一个全然的男人变成一个全然的女人。而昨日那阵法,正是这蜕骨风影术的最后一式。

不知何时,屋外哀嚎的千池荷出现在她身后,笑嘻嘻道:

“怎么样?轻盈无骨,迅疾如风,如此便是神功大成了。”

千翎瞥了眼镜子里老妇人带笑的脸,若是忽视左眼眶上的乌黑,倒确实有那么几分世外高人的模样。千翎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星辰夜风,老妇一身酒味坐在树枝上,嬉皮笑脸问她要不要来颗花生米。

然后舍命相救,然后十年师徒,然后是今天。

她似乎从来没变过,自己倒已面目全非了。

或许离别让人格外感性,千翎提醒自己,情感是复仇路上最无用的东西。于是一把抓住老妇不安分的手,用力一拧,在她哇哇的怪叫声中微笑道:

“我要更衣了,这次你是想自己出去呢,还是我帮你出去呢?”

千池荷突然没声了,少女眉头一皱,松了力道,低头看她又在作什么妖。只见老妇盯着她纤细的小腿一脸陶醉地说:

“这比例……真乃世间无双……”

千翎:“……”

砰——!

这次是从窗户飞出去的。

————

千池荷捧着一碗水酒,歪歪斜斜靠着院口的樟树,树旁正是结界边缘。被结界庇护的这方小天地,草长莺啼,飞絮满帘;结界外,却下起了小雨,老妇百无聊赖地看着雨滴卷着浮尘,噼里啪啦落在淡淡的光弧上,仿佛听到了雨声。

快到一炷香了。她如有所感地扭过头去,果见千翎朝这边走来,兜帽长袍,遮蔽全身,只露出一双无神的眼睛。

“既然不吃饭,那就喝杯酒吧。”

少女停在一尺开外,面对老妇人。

或许是结界外在下雨,她的眼眸竟似有水光流转:

“没有花生米吗?”

老妇一愣,爽朗大笑:

“六年前就没有啦!”

她接过千翎饮尽的酒杯,脸上的嬉笑渐渐敛去,看着少女拢着袍子后退半步,屈膝俯首,额头叩地,如此三次,脊背却始终绷得笔直。她没阻止,垂头受了。

一时结界里寂静无声,只有几声莺啼。往日的一幕幕跑马灯般掠过,嬉笑怒骂,悲欢爱恨,终化作长风一阵,吹过静立的老人,吹过起身的少女,引着她毫无犹豫地转身,一步步朝结界外走去,最后融入风雨中。

没有叮嘱,没有道别。因为她们都知道,情感是复仇路上最无用的东西。

——————

“南下便是过雁城吗?”兜帽长袍,只露出无神眼睛的少女问面前的年轻从者,她此刻正站在镇上的一家酒肆里,或许风沙太大,店里还无甚客人。

“去过雁城?那可复杂着啦,这位姑娘可有地图?我帮你画一下……不用客气,哎?您这地图……崇明四十年,有点过期啦,这十五年我们乌金高原可发生了不少事呢,不过也勉强能用。您看,我们现在在这里……”从者一边说着,一边在地图上圈圈画画,末了递回给少女,瞟了眼窗外,露出一个职业微笑:

“姑娘,您看这外边,风沙吹得正紧,不如坐下吃些东西歇歇脚吧。”

少女,也就是千翎,虽没吃东西的需求,但毕竟承了人情,也只好坐下,要了杯“黍黄”——乌金高原特有的,很淡,大概是她十年前最看不起的那种酒。但因其原料算是民间作物中极富灵力的一种,又少有加工保持原汁原味,故而受到修士的追捧。

从者心领神会,顷刻为她满上一大杯,笑道:

“刚才您来我一瞧就道气质不凡,现在一听果是修士老爷——小姐别瞪我,主要是像您这样去过雁城的修士这一阵太多啦,我听说是那什么天骄大比是吧……”

从者或许是太无聊,话像倒豆子一样哐哐往外冒,听得千翎喝酒的速度骤然加快,只想即刻结账走人。不料从者话还没完,就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大喝:

“店家,酒来——!”

那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极具穿透力。而从者的脸在“店”响起时已缩成了一团,嘀咕了声“怎么又是这个女疯子”,“来”时才勉强舒展开来,换成了一副有点谄媚的笑脸,快步迎到门前,应道:

“欢迎欢迎……”

千翎也蹙眉看向门口,想看看这来的是何方神圣——

门被砰一下撞开了,似乎整个酒肆都震了一下,如果不是先前听到人声,还以为是哪里来了头野牛。

和风沙一并闯进来的是一个极高大的人,她的头险些撞到门框上,大概现场的每个人都庆幸这件事没有发生,否则这酒肆就遭殃了,尽管它是砖石砌成的。

等门又啪一下合上了,黄尘落尽,千翎才得以看清这人——

首先,此人大抵是修士,毕竟外头这天气,身上一尘不染的定非凡人,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没瞧见有防御罩的痕迹。

其次,此人大抵是女子,一头张扬的火红长发,直垂到腰;身形虽有八尺之高,却并不显得粗壮,上半身只以黑布绑住浑圆,展示着她蜜色的肌肤和极好的身材;最惹眼的是她的面容,明明身形带着压迫感,眉眼却媚得入骨,唇角挂笑,但只给人极具攻击性的自信。

女子大步独自向酒肆深处走来——好吧不是独自,她后面居然还拖着一个同样披长袍的人形物,不过考虑到女子的身高,可能说提溜会更合适;还有那个真是人而非一具尸体什么的吗——

还没等千翎看清楚,那女子忽然在她的桌子前停下,桃花眼侵略性地在她身上逡巡,千翎也毫无畏惧地与她对视。最终,那双眼睛落在了酒杯上,女子发出一声嗤笑,道:

“又喝马尿,无聊。”

说罢便拖着人径直往最里一张桌子坐了,方一坐下,那人便没骨头似的依偎在女子肩上,这时千翎才看清那鸡仔般的东西似乎是个纤细的女孩子。

换十年前,千翎指定得和这家伙干一架。但现在她不能再自私了,背负的东西实在太过沉重,已令她生不起任何气性。

于是一声不吭的把最后一口酒饮尽,数了几块铜钱压在酒杯下,敲了敲桌子转身欲走,那从者却快步拦住她,低声哀求道:

“小姐,您也是修士。可知道那正宗的‘赤风’怎么做吗?我都跟她说了无数次我们店小本生意酿不出来,那女疯子却偏说可以,还……”

从者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赤风”这个名字却真如一阵长风,带着她飘飘悠悠回到了十余年前——

那时她还是男子之躯,还是世家公子,却最为乖张叛逆,不喜那些繁文缛节,成天溜出去玩,她的好酒正是从那时开始的,“赤风”就是她最为喜爱的一种。酷烈,香醇,甫一入喉,便真如被乌金的烈风刮过,不等喘口气,那股劲已顺着血液奔涌至全身了。

她还自己琢磨出了个改良的法子,原来的“赤风”太烈,却乏了后劲,只让人记住最初的痛感。而为了留住那点绵长,她加了一点点的蜜水铺在上层,再细细搅拌,趁热饮时,入口烈劲缓缓而上,同样能达到原先的痛觉,但落下时却更为缓慢,最终化作了唇齿留香的甘甜。

她不清楚这秘诀是否是她独有,那加了蜜的“赤风”统共也只入过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两个人的口。她还记得另外那人……

打住。

千翎恼恨自己忽如其来的多情,咬了咬唇,立即打断从者的抱怨,低声道:

“你试试加半勺蜜水。”

未待那从者道谢,便快步从门缝钻了出去,竟似逃离。

————

片刻后。

酒肆里,从者搓手陪笑着看那高大女子端起酒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他还没来及问句“如何”,就被女子的表情吓了一跳——他只在隔壁生下了个有灵根的种还在欢呼结果下一刻就被宣告儿子和老婆双双没保住的阿三叔脸上见过这种表情,若有狂色。

然后他看到女子猛地站起来,桌子差点被她撞翻,野牛般朝他冲过来,揪住他的衣襟沉声喝问道:

“谁告诉你‘赤风’是这么做的?”

从者早已吓得涕泪横流,完全不敢直视女子赤红的眼睛,哆嗦着手向外指:

“是,是那姑娘告,告诉我要,要加蜜水的,我什,什么都不知……啊——!”

女子没耐烦听他哆嗦下去,一把甩开他就往外冲——

这时她的同伴开口了,声音轻柔,却清晰可闻,竟逼得那女子硬生生停在门口:

“长矢姐姐,盟主说还有一炷香就到了,‘那种’事情,他不会希望你缺席的。”

“闭!嘴!”又是一声怒喝,似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可女子没动。

同伴全然不惧,施施然走上前挽住她的手,温言软语:

“又不是再也不见了,瞧那姑娘的模样,怕是要去参加大比的呢,”说到这,她瞟了眼从者,直到从者忙不迭地赞同,才接着说,“我们不也要去吗?到那里重逢又是一段缘分了。”

女子没答话,但也任同伴将她拖回桌子旁了。她扔了一锭金子给从者,没理会从者千恩万谢,更没理会同伴的轻声细语。在一口一口的“赤风”中,她的思绪早已回到十年前——

那时她彷徨、迷茫,空有一身本领,却天地之大,无以为家。直到来到乌金高原,结下了一段她毕生难忘的友谊,尽管只有短短半天,却让她明白何为修士,何为人生。

塞北秋风萧瑟,她和那少年就在摇荡的草木中,在一杯又一杯酒中,畅谈世界和未来,尽管连彼此是谁都不知道,却发现竟如此契合。

“赤风”也就是在这时喝下的,几杯下肚,少年不胜酒力酣然睡去,她要归乡赴一场重要的相会,于是潦草别过……

谁知,这一别就是十年。

这独特的“赤风”,也是十年没尝到了。

但已经足够,她望着过雁城的方向,十年看似很长,其实不过弹指一挥间,容得下这多出的一会。

她本已准备好寻找百年。

“赤风”,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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