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过雁城。
乌金高原的风,卷过外城的黄土大道,扬起细密的沙尘,扑在行人的脸上、身上。
过雁城,乌金高原中心,也是通往繁华腹地的咽喉。此刻,内城那扇巨大的、刻满防御符文的黑铁门前,排起了蜿蜒的长队。
不同于风尘仆仆的行人,队伍里的人似乎都没受到风沙的袭扰。凑近些,便能看到有极淡的、泛着青蓝的弧光在他们周身一闪,弧光外,周围的风沙像是被推远了半尺,沾不到他们衣袍半分——
是修士。
“今儿个咋这么多修士老爷嘛?”一个裹着褪色头巾的中年汉子放下担子,抹了把脸上的混着沙尘的汗,羡慕的目光追随着那道队伍,喃喃道,“咱要是也有那罩子就好了,风不进,雨不进的。”
旁边背着沉重包袱的同伴也停下脚步,靠着墙根慢慢坐下,喘了会气,才道:
“去报名的呗,那啥子天骄大比。”
“大比?嘛玩意?”汉子疑惑。
“头次进城?”同伴一副“你消息太闭塞”的表情,“不过确实跟咱没关系,就修士老爷们斗法的地儿。你看看,这些天老爷们进城,十个有八个是奔着这个来的……”
汉子咂咂嘴,眼神里多了份向往,嘟囔道:
“能叫我生个修士儿子就好啦……”
同伴取笑道:
“发梦呢,那你儿子吗?那是你祖宗!”
见汉子傻笑着挠头,同伴又紧接说,声音压得低低的:
“告你吧,老爷们也有个三六九等,我们生下的,哼,你看前面那个……”
他用下巴极其隐晦地朝队伍前方点了点。
那里,站着一个裹着兜帽长袍的身影,却没笼罩着光弧,风沙径直撞到她身上,使那袍子被浓重的黄浸透,甚至辨不出原先的颜色了;但站姿却异常挺直。
“……那大抵就是我们的孩子,那些真正的老爷可看不起他们。你看,连个罩子都舍不得放,唉,也就只靠这大比出人头地了。”
风刮得越来越大,两人赶紧走了。
而队伍还在缓慢地向前蠕动。终于,轮到了那个长袍人。
把守城门的士兵,穿着制式的皮甲,胸口嵌着西北翟侯国的徽记——一只展翅的沙鹰。他已坐了大半天了,一脸麻木,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机械伸手:“路引,文牒。”
一只戴着麻质手套的手从袍袖中伸出,将一幅卷轴和一块青色玉牌递了过去,不经意露出一截苍白的皮肤。
士兵接过,展开扫了眼卷轴,点点头,又在玉牌注入一丝微弱的灵力,玉牌上立刻浮现出几行清晰的小字:
姓名:千翎
性别:女
年龄:29
身份:散修
籍贯:陇邑流沙乡
灵根:风
修为:筑基中期
亲属:千池荷
士兵的目光在“风灵根”三个字上停顿了半秒,又扫了一眼路引上“参加天骄大比”的事由,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风灵根不算特别罕见,但在散修中出现,也算有点意思。不过,筑基期……在高手如云的大比里,也就是垫底的份儿。
“千翎?”士兵例行公事地确认,“参加天骄大比?”
“是。”一个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听不出性别,也听不出情绪。
士兵抬头,终于正眼看向长袍人,也就是千翎,他需要核对一下本人样貌是否与玉牒留影相符:
“面罩,摘了。”
千翎沉默了一瞬,最终,苍白的手抬了起来,然后——
面罩扯下,兜帽滑落。
士兵的呼吸下意识地一滞。
他穿过风沙,看到一张极清冷的脸。皮肤白得发青,下颌线绷着,鼻梁挺直,唇薄而淡。墨色微绻的头发贴在颊边,沾着几粒沙子。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在漫天黄沙中仍大睁着,眼角微微上挑,能看出原本的丹凤眼形状。但此刻,那双墨色眼眸里却没有任何光彩,死水般倒映着士兵有些错愕的脸,没有丝毫波澜,甚至连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都欠缺。
士兵被这双眼睛看得心头莫名一寒,他几乎是立刻断开了视线的连接,低头核对玉牒上的留影。留影里的面容模糊,但那无光的眼睛却如出一辙。
“……行了,进去吧。”士兵挥挥手,将玉牒和路引塞回千翎手中,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像是急于摆脱某种无形的压力,“顺着主道直走,第三个路口右拐就是“连岳”,散修的住所。别乱闯世家地界。”
千翎没有应声,重新拉上兜帽面罩,将那惊鸿一瞥的清冷面容再次隐入阴影。她接过东西,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穿过那扇黑铁城门,融入内城的行人中。
士兵嘟囔了句“怪人”,喊道:
“下一位!”
——————
内城被大型的防护阵保护着,隔绝了外头的风沙,灵力在清新的空气里游走,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两旁是相对规整的商铺和宅院。行人衣着体面了许多,偶尔能看到穿着华贵服饰、神情高傲的年轻修士走过。
千翎按照士兵的指示,沿着主道前行。然而,在即将到达第三个路口时,她犹豫了一下,脚步一拐,竟踏入了左侧一条明显更为清幽、两旁栽种着灵植的巷道。
这里的行人极少,建筑也更高大气派,门楣上大多悬挂着彰显身份的族徽。飘散着淡淡的、属于高阶灵植的清香,空气中富含的灵力甚至让人飘飘然有些醉意了。
千翎脚步微顿,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走错了路。她眉头一拧,正准备转身离开,一阵刻意拔高的、带着纨绔子弟特有腔调的谈笑声却从不远处一座装饰华丽的楼阁门口传来。
“哈!赵三儿,瞧你那怂样!一个区区炼气后期的散修就把你吓破胆了?还什么‘鬼影步’?我看是耗子打洞的功夫吧!”
千翎的脚步钉在了原地,血液似乎在瞬间冷却,又在下一瞬冲上头顶,将她四肢百骸燎燃。她极慢地侧过身,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投向室内那个被簇拥着的、穿着宝蓝色锦袍的身影。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冲动的少年,直到再度看见这张脸。
十年了。
这张脸褪去了少时的青涩,眉眼更显精致了,可那堆积在眼纹里的虚浮和跋扈却更显深刻,将他此刻得意洋洋的笑容衬得格外恶毒。
闫玉楼。
当年那个被他按在泥地里,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的闫家小公子;那个在他家被灭门前几天,还在街上对他万于隼指指点点、被他扯过来暴打一顿的蠢货。
闫玉楼显然没注意到门口阴影里那道冰冷的视线。他笑够了,接过家仆递过来的杯子,抿了口,方接着道:
“那些散修都有什么可说的,依我看,他们身上的灵力恐怕还不及我放的一个屁呢,更别提和各位兄台相比了——”
他这话一出口,立即引起了周围世家子弟的一阵哄笑,燥得那被称为“赵三儿”的年轻人恨不得钻进洞里,只听他声如蚊孖道:
“……可我听说混一盟的人也来了啊,他们可不是吃素的。”他这话一出口,又引来更猛烈的笑声,还伴随着拍桌声和嘘声,间杂着“乌合之众”“跳梁小丑”的高呼。那赵三儿已彻底缩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任由旁边的人对他又拍又打,魂怕是走了会了。
闫玉楼似乎极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他眯着眼等周围重新静下来,再次笑着说:
“要我说啊,这届天骄大比,我们西北赛区,真正的看点就那么几个。”
“翟侯贺氏的大小姐贺若焉,土灵根,听说驾驭那些大家伙的本事已然大成;还有庸伯白氏的三公子白兰芷,金火双灵根,炼器的本事已不输他兄长,名字虽秀气,倒真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当然还有这位马兄弟……”
世家纨绔们点评着各家各族可能参赛的精英,相互吹捧着,不知哪个人忽然提到:
“庸国那边,不是还有个风灵根世家吗?好像姓……万,他们家不是有个——”
话一出口,便被旁边的人肘了一下,那人吃痛,却也意识到什么,不敢说话了。
“万?”闫玉楼却未受影响,只挑了挑眉,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嗤!你是说那个因通敌被屠了满门的皬卿万氏?他们家那个所谓的‘天才’,叫……万于隼的?”
“万于隼”,简单的三个字,在有人听来却是狂风惊雷。
门口的阴影中,兜帽下,那双死寂的眸子骤然收缩,似乎靠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站着。
而闫玉楼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刻骨的嘲弄,清晰地钻进千翎的耳朵里:
“哈!就算他们万氏坟头草没三尺高,就算那个废物万于隼今天诈尸站在擂台上……我闫玉楼闭着眼睛,用手指头都能把他吊起来打!当年要不是他跑得快……”
轰——!
闫玉楼后面的话语,瞬间被淹没在千翎脑海中爆开的、如同十年前灭门夜般炽烈刺目的火光与巨响中。恍惚里,风卷着远处断续的爆鸣声扑来,她几乎再次亲眼看见那些来自王畿的白衣“报雪使”足尖点在半空,看见素色的灵力丝线从他们指尖漫出来,在空中编织成精巧的阵图,笼罩着整个万氏族地,这极的精巧中,她看见一个从里冲出的家仆在接触“网”的瞬间瞬时化作一缕青烟,连惨叫都没来及发出。
下刻几声哨鸣,数个黑衣的“乌云使”从族地深处掠出,他们手中捧着的几株灵植,在那暗红和淡漠中愈发眩目。最后一个经过“报雪使”身边时,抬手比了个手势,“报雪使”为首者颔首,举了举手。
“嗡——”
阵图上的符文骤然亮起,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爆鸣声炸响,脚下的土地都在摇晃,族地的方向腾起一团刺目的白光,随即被冲天的火光吞噬。那些矗立了数百年的楼房、刻满先祖名讳的碑林、他小时候爬过的那几棵杨树……全都裹在火海里,噼啪作响的声音隔着老远传过来,构成此后十年永恒的梦靥。
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下,后来才知道那是血。她还想再看一眼,哪怕再看一眼那片火海。可下一瞬,那一直攥着她的手猛地用力,半拖半拽着她往后退,手的主人哑然道:
“万于隼,别看了。”
“先走,他们搜过来了!”
接着劲风袭来——
她猛然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前仍是和煦的香风,吹得繁丽楼阁上的灯笼轻轻摇晃,始作俑者被喧闹的人群包裹,肆意谈笑,轻描淡写地侮辱着她和她的家族;而她,失去了一切,变成了女人,像老鼠一样流窜在阴影下——
闫玉楼,闫家!
那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指尖掐进掌心嵌出血印,才勉强让自己没不顾一切冲上去把那张还在徐徐说着的嘴撕碎。
她后退了一步,摇晃着想疾步离开,便闻到从背后传来一股浓烈的酒气,之后突如其来的野牛般的冲撞力将她猛地往旁一推,她踉跄了一下,瞪眼望去,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晃悠悠走进,背后披散的赤红长发在风中打着旋。那身影高声叫道:
“我听说这里有群蠢狗在吠我们混一盟的是非?”
???
那个女疯子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