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女孩子衣着打扮与酒馆里的那次全然不同,一身碧绿裙襦,编了个复杂发髻,一走动头上珠串便哐铛响,不过千翎还是通过那很乖巧的长相认出了她。
那女孩子记性似也不错,也可能是千翎的气质过于独特,总之她愣了会,就扬起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口称万福,很惊喜道:
“太有缘了,我就跟长矢姐姐说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我是宁钰,家里排行第三,所以大家都叫我三娘,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千翎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倒不是说“宁钰”这个名字怎么样,而是她的姓,“宁”。
要知道,这片大陆上只有世家大族才有姓氏;而世家大族中,最显贵的莫过是所谓的“三公五侯七伯”,他们基本都为建国立下赫赫功勋,在大陆各有封地。她们现在所在的过雁城是五侯之一庸侯贺氏的地盘,而宁氏则是七伯之一的孤竹伯,封于东北句骊河下游一带,世代水灵根,千翎却不记得他家的家传术式是什么了。
不过宁氏的人跑到这是做什么呢?又怎么会和一个散修联盟扯上关系?一时脑中闪过千丝万绪,却不好表现出来,只叉手还了一礼,简短道:
“千翎,令羽翎。”
宁钰笑了一下,似乎没看出她的冷淡,继续热情道:
“你果然看出来了吧,我可是为了长矢姐姐才来混一盟的,刚开始我哥哥他们可不情愿我去呢,我费了好大劲才磨得他们同意了,毕竟长矢姐姐……嘻嘻。虽然她好像有点钟意你,但你不要跟我抢哦。”
这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千翎又觉得很烦,这种频繁的情绪波动在这十年间几乎是没有的,让她忍不住没好气地说:
“那是你们的事情。”
宁钰似乎完全不在意她的这种态度,反而瞪大眼睛:
“你生气了吗?”
然后全然不顾千翎一瞬间的僵硬,走上前轻轻挽住千翎的手臂,撒娇道:
“对不起嘛千翎姐姐,我真的不会说话。是了,我要请你喝杯茶,权当赔罪,好嘛好嘛!”
千翎还在捉摸着怎么不着痕迹让她放开自己,更没想好怎么拒绝。女孩子已经拖着她到桌旁将她按下坐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套茶具,无视千翎的无声推拒兀自给她沏起茶来,便沏边温声说着。
起初还只是一些无聊的闲话,说着说着,她将冒着热气的茶杯捧到千翎面前,露出一个雾气蒸腾的微笑:
“姐姐,你知道吗,你教小哥调的那杯酒让长矢姐姐可惊喜了,连我,都是第一次见到她脸上露出那种表情呢。可惜,我只会沏茶。”
“真是很不甘心呢……”
女孩子这厢徐徐说着,千翎那厢听得是鸡皮疙瘩毛骨悚然,明明只是泡杯茶,她眼前积聚的雾气却越来越多,顷刻间连那女孩子的面容也模糊了。
她暗道不好,手已抓到了纳戒里的长剑,猛地起身,却在一声极熟悉又极遥远的呼唤中僵在了原地,因为这是她母亲的声音。
那个极温柔的女子早已和其他亲人一同在十年前那场屠杀中化为灰烬,可此时却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面如芙蓉,声如莺啼,一如生前:
“小雀儿?怎么不说话?”
这是幻境,这是幻境。
“别生气了好吗?你爹爹他不是有意的,跟阿娘出去,好吗?”
这不是母亲,这不是母亲。
“你爹爹已经亲自朝你那……朋友家赔礼了,但小雀儿,你确实不该和……”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她猛地闭眼,剑已出鞘,“唰”的一声,如断鸿飞电——
就听见一声惊呼,千翎缓缓睁眼,那无神的眼眸直直盯着缩在地上花容失色的宁钰,手中的剑已点上她的咽喉,血正沿着剑尖往下流,将女孩子的衣襟染红了。
“……千翎姐姐,我,我在跟你开玩笑呢……求求你不要……”
千翎一言不发,却在宁钰的恐惧要攀上极点时旋手收剑,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离开,几个起落,便回到了“连岳”大堂,迎着从者讶异的目光,将玉牌甩到她身前,冷道:
“千翎。我原来的房间。”
几乎没人不会在这种眼神中屈服的,从者也不列外,她嗫嚅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另一枚玉牌递过去了,从始至终不敢和少女对视。
是了,千翎本该早就看出来的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怎么可能被安排去天字号房间,这就是一场针对她的、极其拙劣的骗局,可她偏偏入套了、上钩了,像个傻子直到最后一步才狼狈逃走。
理智告诉千翎她应该很生气,可怒火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燃尽了。她只垂着头,一步步地往上走,只觉得疲惫,以致于连挺直腰背都艰难无比。
但她不应该疲惫,因为一切都还没开始……
过去的记忆挤入被幻境撬开的一角,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大脑,她忍不住去回想那些逝去的日子,回想那个喜怒形于色、却总能得到回应的自己……
楼下不知道是谁设了宴会,觥筹交错间,喧嚣将整座“连岳”包裹。
但这一切都和她没关系。
那挂着“人·二三一”的门开了,千翎走进去,“咔哒一声”,把喧嚣关在了外头。
然后她睡着了。
人在疲惫的时候就想睡觉,极度疲惫的时候就想投入死亡的怀抱,后者暂时不太适合她,于是她睡着了。
很幸运的是,虽然这次的房间非常简陋,一床、一桌、一椅、一蒲团而已,但好在是个单人间,所以千翎草草收拾了一下,胡乱给自己抹了药,布了个阵法,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觉得手腕处传来一点异样的触感,凉丝丝的,带着点微湿的滑,不像被子的摩擦,倒像是指腹带着什么东西,正轻轻在皮肤上游走。
那感觉很轻,却足够把她从睡意里拽出来。但她的眼皮竟意外的沉重,以致她竭尽全力,才勉强把眼皮撑开一条缝。便看见床边坐了个模糊的轮廓,窗外的月光漫进来,那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的红发像浸在水里,波光粼粼。
女疯子?
她眉头微蹙,想挣开握住她手腕的那双手,全身却软绵绵的毫无力气,这时鼻尖才捕捉到了一股极淡的木质香气——是“沉香”,一种昂贵的香料,用于安眠,合各种宝林珠树精油制成。在这个灵植比人命还值钱的世界,即使是他们家,在千翎的记忆中也只用过一次。
见千翎醒了,红发女人嘀咕了句什么,才凑近少女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飞什么似的,手上的动作没停:
“给你上药,睡吧。”
大抵是那“沉香”效果太强,她望着长矢近在咫尺的脸,手腕上凉丝丝的,香气顺着呼吸钻进肺里,连此人给自己带来的无数麻烦都变得模糊。
昏昏沉沉中,这个声音忽然变得格外熟悉……
十年前的秋天。乌金高原。湳川。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少年俯下身来问那女子,他很早就注意到她了,毕竟她实在太奇怪,现在明明才是初秋,她已经穿起了很厚的衣服;流海很长,一直垂到了上唇,完全看不清长什么样。
少年从一些朋友那里听说镇上有个精神失常的人,就是这样的冷暖不分,不剪头发的。所以他看她已对着河坐了整整一个上午,自然把她当成了朋友口中的人,不由得替她担心起来。
见她不答话,少年有些心急,索性一屁股坐到她的身边,心想就算她跳河自己也能拉住,试探地问:
“你怎么不回家?”
就在少年快失去耐心的时候,女子忽然开口,声音低哑,似乎刚哭过:
“你怎么不回家?”
怎么一开口就问这么犀利的问题。但为了安抚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少年强迫自己耐心回答:
“因为不喜欢他们。”
女子有点惊讶地看过来:“我也不喜欢他们。”
她又泄气道:“可是我明天就不得不回去了,不然……”
少年腹诽精神失常的人自然还是被家人管着好,但还是委婉道:
“没事啊,等足够强了,别说家人了,就算是神使……我们国家的长官,也管不了你。”
“足够强了……”女子似乎在思考,“可我觉得我也足够强了。”
少年差点笑出来,但为了不伤害一个精神失常者的自尊心,于是说:
“那既然你不喜欢他们,也足够强,那你为什么不逃得远远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逃?”
“对啊,反正我就打算到楚地去,听说那里的酒比起乌金的不遑多让。”
“可你的家人怎么办?他们会很失望的,当你是他们的希望、是家里的顶梁柱时,你忍心走吗?”
或许她说的与自己的境地太过相似,少年忽视了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为什么会是家里顶梁柱的问题,揪着旁边的草,思考了一下,说:
“那也走啊,因为如果我留下来的话,我也会非常难过的。”
这时的少年毕竟还是少年,很率性,很天真,他不明白世界上的关系太复杂,他们不会强迫你留下,但他们会用温言软语让你犹豫,他们会用功名利禄让你沉沦,让你一次一次地忘记要走,直到你成为了他们,去挽留下一个想走的人。
所以少年一说完就觉得有点后悔,他深知责任的重要性,并不想成为不负责的人,于是他想继续打个补丁,说点“姑且留下来,等到实在受不了再走”之类的话。
但女子却看着他,隔了一层厚厚的流海,少年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颤抖的嘴唇,以为她疯病发作了,于是有点担心的问:
“怎么了?”
他不知道这句话给眼前人带来了怎样的震撼,更不知道这句话会怎样改变一个人的十年,所以他只是继续在萧瑟秋风中担心地问道:
“你没事吧?”
女子懵懂摇头,嘴唇翕动,好半天才说出一句:
“当你很想做一件事,但是害怕做一件事的时候,你会怎么办?”
少年想到自己第一次鼓起勇气去外边交朋友时,于是说:
“喝酒呗。”
“那你有酒吗?”
“有的,哦,好吧。”
……
在一声透亮昂扬的鸡啼中,千翎猛地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