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能在大庭广众下讨论,那两人要去的地方,自然不是什么秘密——相反,只要是世家出身的,无一不知。
那便是十年一度的天骄大比,往往会在封城后第一个时辰,由主办方在观星台上举办大型宴席,邀请世家出身的修士及其观赛家属参与。一方面为了讨个好彩头,另一方面则便于贵族们拉拉家常,商议事务。宴会一向如此,千翎十年前参加过类似的,一切都循规蹈矩,一切都了无新意,连酒都寡淡似水。
当然和散修是没关系的,他们有自己的局,也有自己的规矩。
千翎蹲在黑暗中,听着司仪仆响亮的唱名,看着下面一队队宾客分次入座,甚至能看到不少熟面孔。她现在正处于观星台一层大殿的横梁上,正好能看清整个大殿,也因为她戴了缚灵环,这群极依赖灵视的修士根本无法发现藏在上方的、惯于隐藏气息的她。
而她早在午时便已在这里——其实本可以更早,但她不幸迷路了——而她在这里,当然是要杀人了。
并不是说她要在灯火通明处明目张胆地一剑封喉,那未免也太蠢了。这里的酒虽然像水,但也是能醉人的,在杯盘狼藉后、曲终人散时,趁着宾客醉眼朦胧、步履蹒跚之际,她只需要一剑——
不多不少的一剑,因为她今天只会要一个人的命。
她低头,无波的眼睛扫向主位的东侧,那里坐了一个贵妇人,那是闫氏如今的家主夫人,闫玉楼的母亲,祝芊,祝氏家主的二女儿,他们家是西北地区少有的专精治疗术的家族。
千翎想,她会是第一个。毕竟她是如今内城地位最高的闫家人,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她懂得这个道理。
“诸位——晚上好啊——!”
一声灌满了灵力的爽朗呼喊从大殿外传来,使本来还窃窃私语的大堂为之一静,也让千翎眼皮一跳,放缓了呼吸。
“你问我是谁?哦,嘿呀,不麻烦你了,”这是她和司仪仆短暂的交涉,然后又是一声响彻大堂的呼喊:
“无爵无姓,混一盟司空,长矢,无臣属,一人来也——”
然后,一个红发飘飘的高大背影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当然是疯女人。
今天她总算讲了点礼节,至少往身上添了件外袍,不让大片肌肤裸露在外,但仍然没有束发加冠,更别提齐整礼服,让堂上好几个卫道士皱眉掩面。
正如她所说,她是独自前来的,但气势却像率领了千军万马。所以就算她径直朝主位去了,期间竟无一人敢阻拦,若不是后面冲上来的墨杼在她的屁股离椅子还差不到一寸的时候一个飞身上前死命将她拽住,疯女人就真得当着正缓缓走进来的贺先生的面——主位真正的主人——大咧咧坐下去了。
霎时间整个大堂寂静无声,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眼观鼻、鼻观心,才能勉强维持住面上的平静——虽然蹲在横梁上的千翎将他们抽搐的嘴角看得一清二楚。
但也有人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其中就包括祝芊,或许是疯女人那一脚确实把她儿子伤得太狠了,总之她盯着半个身子趴在地上的墨杼和忙着把他拉起来的长矢,脸色阴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墨杼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他又变回了昨天那副冷峻的模样,虽然大家都知道回不去了,他瞪了疯女人笑嘻嘻的脸,指了指主位西侧的空位——正好与闫家人相对——示意她赶紧过去坐了,自己躬身上前,对愣在原地的贺先生抱拳说:
“先生,实在抱歉,司空她粗野惯了,不懂规矩,我替她赔个不是。”
一席话说得不卑不亢,贺先生也顺着台阶下了,摸着胡须挥挥手一笑置之。
不管怎么样,宴席总得要开始的。殿外钟鼓齐鸣,贺先生立起身来做了个冗长的致辞,大意就是“盘古在上”“神使英明”“考生顺利”,众人起身回礼;然后一轮繁琐的献酒敬酒,不再赘述;再然后就是上灵丹妙药,不同于民间的上菜,世家修士们一般不会去吃平民粗加工的菜肴,而是选择吃炼丹师精加工的丹药,不知道是哪个修炼修入魔的家伙遗留下来的恶俗。
而疯女人,可能是墨杼在身边盯着的缘故,至少到目前她没做出什么出格行径,虽然像得了老年痴呆一样几乎每个动作都比别人慢半拍。
等丹药上得差不多了,墨杼探出身子朝贺先生说了句什么,贺先生点头应允,于是便捧了一杯酒站起来,等大堂内再次安静下来,郑重其事地又讲了一大串,大意就是“对不起酒的问题”“我盟负全责”“让长矢亲自道歉”。
然后疯女人,在众人惊恐又略带期待的表情中吊儿郎当地站了起来,在墨杼吃人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站直了点,清了清嗓子,双眼望天开口道:
“额……我,长矢。 昨个儿在酒楼……喝多了,上头了,下手没轻没重。”
这里顿了一下,拧着眉,似乎在努力回忆,旁边的墨杼唇形微动,长矢“哦”了声:
“把几个英青俊,俊,俊什么,哦俊年打伤了,我要向他们,就是娄公子,还有,还有……”她“还有”了好几下,四处乱飘的目光扫到对面的与闫玉楼长相颇为相似的祝芊时,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指着对方叫道:
“哦,还有这位道友的公子,还有好几位公子,我要向他们这个……额,赔那个礼道那个歉。”
“额,不过你们也……啊”这句话还没说,大概被墨杼打断,撇了撇嘴,有点不耐烦了:
“好吧好吧,都是我的错好吗,我不该喝酒的。”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什么脸色,拿起一杯酒随意举了举,对旁边说了声“行了吧?”,然后就想拍拍屁股坐下了。
全场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此事不会就此结束。
在这种氛围中,“慢着”,一个威严的女声骤然响起,正是闫氏的主母、坐在长矢对面的祝芊,只见她广袖一扫,在众人或明或暗的目光中,缓缓起身,头上的珠串碰撞作响。
她先请示了贺先生,得到对方深感头痛但不得不的应允后,带着威严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痛楚,缓缓开口:
“方才司空长矢这一番‘道歉’之词,字字入耳,真是……别开生面,令人叹为观止。”
“吾儿年少气盛,言语或有失当之处,此乃我教导无方,我闫氏认下。然,司空长矢,身为长辈,身为一方强者,对一个后辈小修,竟下如此重手……”
“重手?”疯女人忽略墨杼绝望的拉扯,凭借力量优势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嗤笑一声:“我不过轻轻抬了抬腿,贵公子就飞出去了,这能怪我吗?明明是他,还,得,练。”
她话音一落,全场再次死寂。墨杼已经闭上了眼睛,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瞪着疯女人,而祝芊更是面色森然,眼露寒芒。
尴尬中,有人抚须起身道:“司空长矢快言爽语,倒叫人敬佩。但伤人确是事实,闫氏也不过是想求个公道。即使是神使他老人家,也不会想看到诸位因此事伤了和气的。”
看似圆场,实则暗指混一盟仰仗神使的支持而轻视世家,果然又有人按捺不住站了起来,对疯女人怒目道:
“我还以为你们混一盟既得神使抬爱,行事总该有些章法!可诸位看这长矢的情形,何曾有半分愧疚?半分悔意?这哪里是道歉?分明是仗着某些人撑腰,对我等传承千年的世家门楣,赤裸裸的羞辱!”
顷刻又有数人附和,位于风暴中心的长矢却全然不惧,她按着欲站起的墨杼的肩膀,朗声道:
“既然有人已经提到家族传承,那我就直说了。大伙儿都经历过千年之乱,自然清楚我们修士的规矩便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诸位的公子身为虾米,却不知什么歹,大放什么词,被我这条大鱼揍了一顿,这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吗……”
“放肆!”越听越不对头的墨杼抢先打断她:“千年之乱早已结束,神使治理英明,世道岂还是弱肉强食之理?”
但已经来不及了,祝芊喝问道:
“好一个弱肉强食!你们混一盟,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到底视我等为何物?”
墨杼也有些恼了:“此事我已再三申说,长矢确实不适合出面。阁下却偏要她亲自道歉,如今歉意既表,各位却仍步步相逼、言辞锋锐,更数度引神使之名相压。敢问阁下,究竟是意在化解纷争,还是欲借此机挑动嫌隙?”
和平的假面瞬息被撕破,双方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事态眼见要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贺先生忽然开口,平静道:
“方才白道友说得极对,若是神使在场,定不愿看到各位伤了和气。现下,我贺某人代表神使,主持大比,神使的意思自然就是我的意思。”
“所谓天骄大比,初衷本就是神使欲扭转千年之乱以来尚武好斗之积习,于是以青年才俊比武,替代世家纷争之战事,期冀化干戈为玉帛。因此,诸位之间若有嫌隙,自可凭比斗在此地解决,不必将纷争带至场外。”
说到这,他瞟了眼跃跃欲试的长矢,咳嗽了一声,接着说:
“当然,无规矩不成方圆。考虑到双方的人数、实力差距,以及有限的时间,不如双方各选三人,比试三场,三战两胜。诸位觉得,如何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