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复仇等同于杀人的话,那么会非常简单。
但如果要杀的人太多呢?
她隔着翩跹的舞姬,在飘逸水袖的起落中看着对面的人,他们相貌不同、神态各异,同样的文质彬彬,却同样用现下的安坐向她解释:你们的牺牲是有意义的,
嗯,真可笑啊。明明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了,却总觉得自己还有一搏之力。
她十年前是不喜欢关注这些事的,但作为独子,还是在父母的耳提面命下勉强记下了些:
所谓西北十二姓,简单来说,就是大陆西北十二个根基最深的世家,相较于后期迁入的翟侯贺氏等,算是地头蛇吧。虽然其中的四个已逃亡,一个已被灭族,但毕竟叫了好几百年了,也就这么将就叫下去吧。
所谓西北,即现今翟国所辖的地域,一直到当今崇明王,即第二代神使崇明四年才正式归附,或许是慑于兵临城下;但也还是有不少家族逃入荒漠,负隅顽抗,给边防造成很大的困扰。至少在她还不叫千翎时,也仍听说不少平民被征徭役去边境修城池,毕竟修士老爷的灵力要用来打仗嘛。
不过根据她这一路的见闻,倒知道了七八年前,在神使的默许下,翟国已然与乱党缓和下来,有了一定的经济文化接触,这次天骄大比据说还有相关的参赛者。
十年前的灭族,九年前的封赏,八年前的缓和,昭然若揭。叛乱是真的,归罪也是真的,默许也是真的,封赏也是真的,而现在,清算也是真的。
哪有什么散修和世家的对决呢?不过是神使的棋局,仅此而已。
她不过是一枚被遗忘的弃子,有或没有似乎都不影响大局。
那到底为什么让她活下来?为什么不让她和家族一起死在那场大火?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什么都没听到。那里曾经跳动着一颗心,随她的一切在大火中化成了灰烬;没了心,她还可以往里面填充恨,支撑她行尸走肉,支撑她不择手段,只为挥出那复仇的一剑;可现在呢,连恨都不再有了,只剩下无处可去、无处可往的空洞。
我还能去哪里?
“……千翎,千翎!”
恍惚中,有人喊她,随之而来是手腕的一阵疼痛。她回过神来,就感到有人扯住了她——对方的手烫得吓人,却不说话,只一味叫她的名字。
她几乎要被那种温度灼伤了,皱眉尝试挣脱,无果后转头看向对方,无波的眸子直直对上直视那双妩媚的桃花眼,冷道:
“干什么?”
她打定主意,如果疯女人说任何无聊的话,她就马上一走了之,毕竟眼前人暂时没有什么威胁。
但此人总是出乎她意料。
“你要陪我去看星星!”疯女人兴高采烈。
神经病吧。千翎狐疑地看了眼女人身上的毯子:“你还能去?”
疯女人理所当然:“所以要你陪我啊。”
此时贺先生正好宣布了宴会结束,殿门总算打开了,众人按秩序依次退场,到外殿寻各家儿女了。墨杼也总算有空插进话来,脸色依旧不好看,低声急道:
“你至少给我装一下吧,别让他们狗急跳墙了……”
疯女人眼睛依然没离开千翎:“你管我干嘛,他们需要的是没灵力的我,又不是不能看星星的我。你还是去管管贺老四查案吧。”
墨杼忍,嘴唇颤抖着说:“看也得叫宁三娘陪你……”
疯女人非常不耐烦:“管球她,叫赵三把她看住了,我就要小千翎。”
墨杼一时无话可说,只向千翎投来一个看英雄的眼神,愤而离席。
一时间大殿内悄然无声,只有外殿传入的喧哗声在两人耳边轻轻擦过。蓦然,满堂灯火骤灭,她们只能在黑暗中描摹彼此的轮廓。
感官被放大,手腕上的握力更加清晰,千翎一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得有些可笑,她轻轻挣了挣:
“松开。”
或许对方也有同感,噗呲一笑,但没照做,只说:“反正我把药给你了,伤了也不要紧。所以你到底去不去?”
“……”
“到底去不去嘛~”
“……怎么去?”
“哇~我们小千翎最好啦,快抱抱……哇呀!怎么突然……疼死老娘了……”
“……都叫你别动。”
观星台。楼顶。
其实并没有星星,连月亮都埋在云里。
不过两人都不甚在意,只是无言坐着,同样的满身血污,一个全无形象,一个正襟危坐。两人的手已经松开了,隔得不远不近。在仰望中,听风从檐角掠过,将下方觥筹交错的喧嚣过滤,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嗯,如果这只是我的世界就好了,我便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让时间永远地停在这里。
可偏偏疯女人戳了戳她,见她没反应,又继续戳,大有她如果不回应就会戳到天荒地老的架势,于是千翎道:
“干什么?”
长矢没回答,还在继续戳,千翎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拍开她作乱的手,转头怒道:“你有病吧?”
“嘶——打我伤口上了哎哟……”女人呲牙咧嘴,一通咿呀鬼叫,见少女一脸无动于衷,便嘿嘿笑起来,悠然道:
“还能生气啊?”
她凑过去,追着千翎皱眉的躲闪,盯着少女右臂上那道还未愈合的血痕,脸上笑意未减,手却猝不及防地探过去,很用力一按——
千翎毫无准备,冷不丁受这一痛,险些叫出声。怒气比疼痛更先到来,让她猛地屈膝拧身,挥拳便朝对方砸去。
但大概是背着和野牛差不多重的女人飞檐走壁了三十余丈,或者是这个姿势不太适合发力,总之长矢很轻松地握住了这一拳。然后顺势欺身上前,利用体型优势将少女按在身下,空着的手再次狠狠按住那道伤口,感受粘稠的液体从指尖流出,听着少女不住的咒骂,嘴角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还会痛吗?”
“果然还是痛点好吧?”
这句话还没落下,千翎还来不及思考这是什么意思,对方便措不及防地倒在她身上——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了——一时间千翎脑中甚至闪过了走马灯。所幸对方避开了她的脸,让她还有机会骂出一句:
“不要自己是个受虐狂就把世界上所有人当作受虐狂好吗?”
疯女人岿然不动,嘿嘿笑着转过脸来:
“什么受虐狂嘛~”
“明明是活着的证明啊~”
“……既然这么痛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女人没说话,只缓缓地从少女身上爬起来,鲜红的头发沾染夜色,淌过少女的脸颊,她与少女无波眸子中的自己对视,笑问:
“现在怎么样?”
“还是不明白吗?你再想象一下,如果我……好吧,你可能不希望是我。如果有人现在把你的伤口治愈了,还帮你把所有麻烦都打败了,然后带你去一个你最想去的地方,做你最想去做的事情……”
千翎打断道:“你都说了是‘如果’,而现实是没有这么一个人,而我只能在这里被你折磨。”
“啊,是这样的吗?”女人撅嘴想了想——给人强行装小孩的恶寒——眼睛一亮,笑道:
“那这样呢?”
她松开对少女的桎梏,往旁边一躺,指着空出来的夜空,叫道:“看。”
本来被浓云浸透的墨色夜空占据的眼睛中,忽然落入了一点银芒——像被掷出的碎玉,拖着淡青色的尾迹斜斜划过天幕。
流星。
可那抹光亮太过短暂,等瞳孔终于聚焦时,它早已坠入西边的云层,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长痕。
可下一秒,第二颗星子就冲破了云层。
紧接着是第三颗、第四颗。起初是稀疏的光点,而后越来越密,成百上千道银线同时撕裂墨色,穿透浓云,漏下的光华漫过两人的脸颊,忽明忽灭间,千翎透过下方潮涌的人声,透过呼啸的风声,透过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现在怎么样?”疯女人问。
千翎看着密集的光潮逐渐退了下去,风渐渐平息,浓云重新合拢,将最后一点星光也裹了起来。可她却感觉胸口一点点热了起来,似乎最后星顺着她的眼睛,流进了她的胸腔,跳动、闪烁,在血肉中明明灭灭。
“现在怎么样?”疯女人耐心地问。
“……”
“……还行。”她拼尽全力才不在那种滚烫中浑身颤抖起来。
女人笑起来:“我也觉得还行。”
她侧头道:“来和我一起吧。”
“……一起当某人的狗吗?”
女人惊讶地撑起身子看了看她,才大笑一声道:“哇~小千翎,你真的很聪明,不过你好像误会了什么呢~”
“我现在做的事情,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哦。”
“啊?不懂吗?哈哈没事的,你以后会知道的。所以呢——”她伸出手来,明明是全然的夜,女人眼中却似有星光流转,“现在,要和我一起吗?”
鬼使神差的,少女犹豫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