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灯已熄，只一支烛火微微跳着，照出同在案上的书册，以及千翎垂首翻页时半隐的脸。
而疯女人已隐没在房间另一侧的黑暗，呼吸均匀，似已经睡着了。
没有想象中的喋喋不休，甚至自墨杼领着医者走后，她们间的对话也没超过十句。
可能她真的很累了。
况且说是对话，其实不过是些无意义的音节，逗弄、调笑、暗讽，很有个人风格的诸如此类，似乎完全没听懂千翎同她强调数次的“各取所需”。
但即便是这样，疯女人话里话外暗示的也还是“我没有事”。
“各取所需吗？”她当时是这样笑着说的，“好像有点不对等呢，是小千翎想和我在一起的借口吧~”
千翎明白她的意思。
当她答应墨杼保护疯女人的请求后，又紧接着提出了条件，要求混一盟能保护将来可能会住在“连岳”她原本房间的两个孩子，阿牛和小荣。
这无疑是公平的，因此墨杼很快应允了，甚至没问什么额外的。
但在疯女人的逻辑中，自己仍然是那个灭天灭地的长矢，所以千翎保护她，不仅轻而易举，还成了某种福利了。自然无法和保护两个平民孩子相提并论。
所以千翎格外地烦躁起来。
如果这女人喊疼撒娇那也就罢了，偏偏是这种“没事”，才显得格外的有事。
因此千翎只能坐在这里，把疯女人讨厌的笑容扔给另一边的黑暗，自己则困在烛火下的书页中苦思冥想。
很稀有、很可怕的病症，但正因为这种特殊性，所以留给千翎的印象格外深刻……啊，找到了。她点着那一段——
【……十六世十有二年，幽冀之间有绍氏，炼得一药，名之曰“乱红”。后绍氏与我族通好，合卺之夜，郤女诱我十六世家主服之。主灵力紊乱，为废人。已而，诸族合兵，夷绍氏……】
这一段出自《轩辕氏家史》，即第一代神使家族的历史。
所谓轩辕氏，发迹于幽冀平原，今天的燕赵之地。其历史极其悠久，到一代时已经是第二十一世，却也是最后一世——只因一代无法容忍国家为一姓的世传，不仅遣散了家族，将灵植充公，更终身未留子嗣。因此，待其失踪，神使这一头衔便落在了他的徒弟，即如今的崇明王、二代神使身上。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还是那毒药“乱红”，及其带来的“灵力紊乱”，恰与长矢的症状相合。
“乱红”在历史上甫一登场，便使一族家主“为废人”。但一响而散，随发明者迅速被夷族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影无踪？那也只是在史书上，被当作反面角色打倒，以宣扬正义必胜。但现实往往是灰色的，所以即便毒了长矢的不是“乱红”，也必然是其的衍生品。
那么，这毒的直接来源便不再是本地氏族。当然，并非说他们无辜，自然也可能是其与燕赵之间的叛乱者勾结引进，可这也说不通——
如此毒药，若燕赵人如此大方，那大概已经传遍四海了。毕竟所谓秘密，就是只要你忍不住说给了另一个人，那就不会再是秘密了；而保守多疑的世家自然不会是这规则的例外。
那只剩下一种外来者——
混一盟。
准确来说，应该是混一盟内部的奸细。
虽然没有主动了解。但在鸡天南地北的瞎扯中，她也不免记下了一些混一盟的信息，虽然因为鸡的情感倾向而充满负面色彩：
混一盟是一代四年时建立的，本来初衷确实是让散修抱团，但在崇明三十三年时因为神使的介入，而“变了味”（鸡的原话）。
这次混一盟也是以代表散修为名义参赛的，派出了两位评委和十名参赛选手以及若干名杂物人员。评委自然是墨杼和长矢，参赛选手一概不知，但应该有宁钰。
那会是谁呢？
墨杼、宁钰，她不认识的其他人……总不可能是疯女人自己吧。
她不是混一盟的人，自然也不好去提去问。但这并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她能想，其他人也能想，她现在想，也不过是解闷而已。
长矢太重要了，对于这盘棋……
“喂，小千翎，还在想啊？”
正此时，疯女人忽然开口，惯常的轻佻，只是极慢、很轻，而黑暗恰恰把掩饰的虚弱放大了。
所以千翎还是应了。女人呲地一笑，道：
“不要想啦~再想也没结果的。你呢，就和我好好玩几天，不好吗~”
千翎实在受不了她的这种态度——永远胜券在握，昨天靠的还是自己，今天呢？靠别人，甚至是盘古的恩赐吗？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至关紧要……
她刚想发火，刚想陈明厉害，可能是烛光中她的眉头皱得太明显了，疯女人又紧接着笑道：
“拜托~相信我吧。”
“就算，哈哈……也得相信你自己哦。”
千翎哑火了。
疯女人又问她在读什么，千翎答了，她便笑：“这么无聊你都看啊。”然后指挥少女去书柜换一本叫《中玉传奇》的，命令她读给自己听。
少女谨慎地翻开，快速浏览了一遍，发现是一本讲述二代神使发迹故事的书，风格粗糙直白，但贵在简朴，直呼神使名讳，而不带尊称。
疯女人居然是二代的追随者吗？读这种明显带有个人崇拜的东西……千翎暗自埋汰了一下对方，但本着人道原则，还是清了清嗓子，从第一列读道：
“周枢原第一次被世人记住，是在前五十一年的一个冬夜。那年他十四岁，在轩辕氏的大门前跪了一天一夜……”
很正常的开头，但怎么越读越不对……
“……周枢原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只不断地用气音求饶，希望对方能放过他……”不对，就对练而已，（未来的）神使也会求饶吗？
“……那温柔的话语仿佛打开了周枢原眼中的溪流，他开始抽泣。对方想都没想就赶紧把他抱在……”不是，这不正常吧？男人间的互诉衷肠不应该是精神上的肝胆相照吗？也没必要身体的推心置腹吧？
饶是千翎再迟钝，读到现在也够觉出违和了。
这分明是对二代形象的扭曲捏造和侮辱……一个只会求饶、哭的人，靠着求饶和哭迷倒众人，得以当上神使……完了，这才是真正的“乱红”吧……
千翎一阵恶寒，赶忙把书合上了，疯女人在对面笑道：
“怎么不读啦？”
少女有些回过味来了，果然诋毁一个人的方式就算吹捧他，不禁感叹道：
“你这么恨他啊？”
女人呲呲地大笑，笑够了，才说：“你不觉得里面有些东西很有趣吗？”
千翎诚实道：“很恶心。”
“哈哈哈……哎哟嘶，”许是又开始痛了，长矢缓了一会才开口，听起来很轻快，“没事的，你多读几遍就知道啦~”
千翎把书塞回柜子上，并决定永远不会再翻开。
正此时，送饭的进来了。
“这么早？”女人问。
“也到戌时了。”送饭的人答。
千翎才恍觉此地看似简陋，可隔音还算到位，才地下一层，居然连报时的钟声都听不见了。
很快顶灯再次被点起来，女人的笑脸重现眼前，她把送饭的人赶走了，并蛮不讲理地要求千翎喂她。
“你不是没事吗？”千翎非常不情愿，便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唉，小千翎还是这么无趣~这喂的可不只是饭啊，还有情趣哦~”
千翎：“……”
如果有个厚脸皮大赛就好了，这女人什么都不用准备就能夺魁。
“你吃丹药不可以吗？”
疯女人瞪圆了眼睛：“那是对我肚子的亵渎哎！”
千翎有些困惑：“吃平民的食物才是亵渎吧？修士怎么能……”
然后长矢的笑容消失了，她开始皱眉头，但并非愤怒，也非失望，而是一种千翎看不懂的情绪，她问：
“你多久没吃‘饭’了？”
“很久了。”十年。
“你多久没喝‘酒’了？不是马……灵酒。”
“我不记得。”十年。
“你是不是很久没游乐了？是不是很久没动情了？”
“……不关你事。”十年。
不要再问了。千翎攥着拳头，拼尽全力才没在女人眼前失态，后者或许察觉到了，或许正在被疼痛折磨，总之房间内一时无话，唯有顶灯在沉默中闪了一闪。
沉默之后，疯女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又笑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幻术，居然慢慢谈起了她十多年前开始的游历。
讲她如何翻过雪山，如何踩过沙漠，如何在古战场拾起一把锈刀，如何在惊涛骇浪中听见龙吟……她说得很慢，没什么章法，甚至不连贯，但那种传奇已经足够让千翎慢慢凝神去听了。
最后女人说：
“小千翎，你知道‘赤风’为什么对我那么重要吗？”
“因为就是在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