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怎能被你练成这副样子?”
又是训斥,又是不满,还是很寻常的一日。
“她”站在演武堂中央,笨拙地比划着起手式。父亲负手立于前,他的面容模糊在阴影里,唯有那失望的目光灼灼逼人。
“不对。”声音冷硬,不带一丝温度,“腕再沉三分,气走璇玑,而非膻中。再来。”
“她”咬牙,重新调动那不听使唤的灵力,再次尝试。
光芒微弱地亮起,向前推出,化作光点散开,却怎样也化不成鸟的形状。
“还是不对!”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后又降下来,似在压抑怒火,“‘月出’之意,在于凝而不散,爆而不乱!”
他看着自己的独子的懒散模样,恨铁不成钢地继续叱责道:
“你这般散漫无力,将来如何支撑门庭?你可知道王畿那位早就对西北诸姓不满了……”
怎么还是这一套。“她”有些反感地撇撇嘴:
“不是还有爹和娘嘛,再不济还有那么多叔伯……”
“你!”父亲似乎气极,手指着“她”,最终却化为一声沉重的长叹。
他还说了些什么,可后面的话却渐渐模糊了,最后在寂静中,连父亲本人都转身离去,背影没入越来越浓的黑暗中。
“她”终于感到害怕了,“不要丢下我”,她这么叫道,追着。
但任由她如何竭力呼喊、奔跑,父亲身影却越来越远,最终彻底被黑暗吞噬。
————
爹——!
千翎猛地惊醒,弹坐起来。
剧烈的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处,尤其是后背那硬抗一刀的地方,痛得她眼前发黑,冷汗簌簌流下,把凝结的血冲开,又混在一起。
更要命的是,体内原本被缚灵环勉强锁住、不属于她的灵力,因昨日强行解开和重伤,此刻在经脉里横冲直撞,似搅得她五脏六腑都似要翻转过来。
或许疼痛也能令人冷静,她很快发现自己蹲在一张简陋的草席上,依旧在那间破败不堪的大堂。只有星子漏下几缕微光,从破损的窗和屋顶漏洞透入,照亮空气中沉浮的尘埃。
“哎呀,醒了?稍安勿躁哦女侠,你伤得不轻呢。”
一个声音响起,清脆甜美,宛如豆蔻少女。
千翎忍痛大惊,猛地循声望去,可哪里有少女?只见一个老妪盘腿坐在她不远处——
那老妪实在太老了,脸上沟壑纵横,银丝稀疏,穿一袭靛蓝布裙,看上去比她那不着调的师傅千池荷还要苍老许多。
千翎下意识向旁边瞧了眼,可这里似乎真的只有她和老妪,难不成……?
“在找什么啊?”那老妪干瘪嘴唇一张,那少女般的声音竟再次响起,居然真的是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的。
但千翎此刻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老妪的话提醒了她,于是下意识往袖里摸去。
没有纳戒。
也没有剑。
她心猛地沉到了底,也顾不上伤势,面上不动,但双拳暗扣,浑身上下已蓄势待发。
老妪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在她发作前,用那甜美的嗓音极快地说道:
“女侠请听我解释:我是混一盟的哟,司空大人已被我们从你的空间法宝中安然转移出。千翎女侠这次真是多亏了你,非常非常感激。”
千翎一怔,混一盟的?但她还是用谨慎的目光扫视四周,哑声问:“……那群蒙面人呢?”
老妪正待开口,一个懒散沙哑的嗓音从门口传来,听起来声音的主人仍处于变身期:
“喂,老太婆,女侠醒了吗?司工他问……哎哟!”
只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揉着脑袋走了进来,身上一件天青长衫,头顶束着只白玉珍珠小冠,像哪家富贵闲人的小公子偷溜了出来。
而他的那一声惨叫,原是他话未完,那老妪已屈指弹出一颗石子,不偏不倚正打在他额头上。
“这位哥,叫谁老太婆呢?我怎么记得我还比你小两岁啊?”老妪阴恻恻问。
那小孩也不甘示弱,嘲笑道:
“那请问这位小姐,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呢?”
“哎哟喂,你这种爱装嫩的还资格说我吗?”
“转嫩好过你扮老吧。”
一老一少,一个捏着甜腻的少女腔强辩自己本就年轻,一个扯着变声期的粗嗓嘲笑她自讨苦吃,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在大堂里吵嚷起来,那场面可以说十分诡异。
被冷落的千翎:“……”
好在墨杼及时出现,冷着脸一手一个将这两人拎了出去,总算还世界一个清净。
等他转身回来,脸上仍带着疲态,但眼神沉稳。他将那枚纳戒递还给千翎:
“请原谅我不告而入,但只是转移了长矢,其余物件都不敢妄动。”
千翎点点头,接过纳戒,第一时间从里面摸出缚灵环,熟练地扣回去。
冰凉的触感传来,体内狂窜的灵力被强行按住,渐渐平息,虽然经脉依旧隐隐作痛,但那种失控感总算消失了。
她甚至发现,后背那刀伤似乎也被处理过,虽然依旧疼痛,但远未到重伤垂危的程度。
“目前的情况,”墨杼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司空仍在昏迷。贺先生那边已经打点妥当,我们必须在天亮前将司空秘密护送过去。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所以我们一刻后出发。”
他看向千翎,语气郑重:
“千翎姑娘,此行仍需你相助。不过你伤势未愈,无需参与外围行动。你的任务是守在轿内,贴身保护昏迷的司空。”他顿了顿,补充道,“预防万一。”
“引星”、掌灯人、刀客,方才的记忆一瞬间涌入千翎的脑袋,她脱口道:
“那是叛贼……”
“我们知道。”墨杼打断,脸色凝重,“我们赶回来时,正好与他们撞上。他们撤得极快,似乎目的并非死战,只来得及认出那‘引星’。目魁与他们交了手,可以确定是娄氏余孽无疑。”
他叹了口气:
“城内情况比想象更复杂。我们能做的,仅是紧急召回部分外派的盟内成员。贺先生那边……我们尚未通报此事,一是避免打草惊蛇,二是……唉,总之,必须趁天亮前混乱未起时完成转移,否则他们若狗急跳墙,挟持民众,后果不堪设想。”
千翎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那……是你们救了我?”
墨杼摇了摇头,面露疑惑:
“我们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只发现你昏迷在地,周围有剧烈灵力碰撞的痕迹。目魁说,察觉到你身上残留着一种极其强大但……大概与你同源的灵力波动,非我盟中人所为。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清楚。”
千翎一怔,脑海中闪过昏迷前那声虚幻的“爹——”,心头猛地一悸,不敢再深想下去,生硬岔开话题:
“长矢……司空她究竟怎么了?我给她喂了她外袍里那颗红色的丹药……”
墨杼闻言,眉头稍稍舒展:
“那就好。那丹药……既然她让你找到了,并喂了下去,应该就无大碍了。具体缘由……”
他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下意识从怀里摸出个圆状物看了一眼:
“等她醒了,让她亲自跟你解释吧。现在,我们该走了。”
这时,外面有人催促。墨杼对千翎点点头,率先向外走去。走到一半却猛地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抽出一柄长剑,回头递给千翎:
“你原先那柄似乎被他们毁了,我前日仿制了一把,还请女侠切勿嫌弃,烦请收下。”
“多谢。”千翎郑重道,她只来得及扣动机关,看到子剑弹出,松了口气,方跟上墨杼的脚步出了门。
来到院外,今是个晴夜,天上无月,却有疏星缀着,光撒在地上,勾勒出静立着的一顶青布小轿,以及轿子旁边,站着的四个人。
目魁站在轿前,神色警惕,周身隐隐有土黄光晕流转。
老妪则站在轿侧,双手拢在袖中,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骂什么。
那个与老妪吵嘴的小孩靠在另一边,看起来很无聊,时不时打个响指,有火星从他指尖冒出。
还有一个存在感极低的男子,面容普通,衣着普通,沉默地立在轿后阴影里,若不是他主动走出来,连千翎也没有发现他。
而墨杼走到轿前,沉声道:
“任务不变,护送司空大人至城北昌明宫。时间紧迫,务必在天亮前抵达。出发。”
那四人同时肃然,低声报数:
“一,目魁,御。”
“二,霄龙,破。”少年懒散道。
“三,莺歌,益。”老妪用甜美嗓音接道。
“四,无,控。”男子退回阴影中,声音也很普通。
墨杼看向千翎,示意她上轿。少女点头,掀开轿帘钻了进去。
轿内空间不大,但也齐整。长矢安静地躺在软垫上,双目紧闭,红发铺散,脸色依旧苍白,但还有气息。千翎在她对面坐下,握紧了剑。
在前引路的是墨杼,小轿在他后面,似有灵力注入,平平稳稳地悬在空中。一行人趁着天际渐亮的微光,在过雁城尚未苏醒的街巷中疾行,悄无声息。
千翎凝神屏气,展开灵识,不敢松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看再转过两个街口就要到达行宫——
轿外,引路的墨杼猛地停下脚步,抬手示警。
几乎同时,千翎感觉到一股杀意,从侧前上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