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意凌然，却不是预想中的立即到来。
侧前方屋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窈窕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身披绯色纱裙，料子薄如蝉翼，曼妙身姿在渐亮的天光下若隐若现。偏脸戴着张遮住上半脸的精致银狐面具，只露出饱满的红唇和尖俏的下巴。
她并非空手，可拿着的却不是武器，只是一杆毛笔——通体乌黑，连笔头的毫毛都是黑的——此刻正对着下方街道飞速挥洒，像是在作画。
掀起帐子一角的千翎，往外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可吸引少女目光的，却不是女子姣好的容颜、莹白的肌肤、暴露的穿着，而正正是那一支看似普通的笔。
余氏的人。
又是叛贼。
却是三家中最难缠、最神秘的一个。
有人说，姓余的能回溯时间，所以在四战之地繁荣千年；还有人说，姓余的能创造空间，所以在翟侯御驾亲征下逃出生天。
但无论怎么夸张、如何铺排，余氏的传奇中都少不了一杆笔——
一杆全黑的笔。
和此刻屋顶上坐着的女子手中的一模一样。
千翎向外提醒了一句，才把帘子放下，轿内光影骤暗，她心乱如麻。方才是娄氏的“引星”，现在是余氏的画笔，那程氏的傀儡还会远吗？
还是说……？
她握紧剑鞘，想了想，还是往长矢那边坐了，让生死不知的女人躺在自己怀里，灵力护住对方，已经在推测贼子的行动以及自己的应对。
在千翎心思急转之时，那屋顶上的女子终于抬眼，却并未看严阵以待的墨杼，也未看那顶青布小轿，一双勾魂摄魄的妙目直直落在最前方的目魁身上。
她朱唇轻启，声音嗲得能滴出水来：
“哎呀，这位壮士，你好凶呐~笑一个给人家看看嘛？”
目魁丝毫不为所动，眼神更加警惕。
而那叫做霄龙的少年嘿嘿一笑，目光流连在女子敞开的衣襟，轻浮道：
“姐姐这等绝色，栽在木头上岂不可惜？哪像小弟我这怜香惜玉的，已经被姐姐勾着想往你那心窝子里钻了。”
女子却也不恼，捂着嘴和他调笑了几句，内容也愈发露骨，到最后已经你一个“冤家”我一个“乖乖”叫起来了。
别说以正人君子自居的墨杼，连千翎无波的眸子中也不免浮了点厌弃之色，莺歌已经呕出声来了。
就在此时，女子勾起的红唇忽地僵住。
她缓缓转头，想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身后，但她失败了，一只粘稠的、黑得仿佛正在滴墨的手早已穿透了她的丹田，此刻迅速回撤收回，留下了一个血洞。
紧接着女子向前扑地倒下，露出了身后一团墨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连染血的黑手都流到了地上，重新被暗影吞噬。
还挂着轻浮笑容的霄龙立马大笑着欢呼了声，喊：
“老无好杀！”
小轿的阴影下，无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不对。”墨杼眉头仍然紧锁，他盯着屋顶上女人一点点消失的尸体，“虚影而已。”
突然，另一侧的屋顶上又传来一声轻笑，众人转头望去，还是那狐面女子，正晃着赤足坐在屋檐，手上的笔正闪着白光，嘟着红唇道：
“咦？就是这样怜香惜玉的吗？小倩我差点回不来了呢~”
目魁终于忍不住了，他怒斥道：
“余氏贼人！休要装神弄鬼！”
女子闻言，怔了怔，竟猛地用手捂住脸，双肩耸动，发出呜呜的哭声，嗓音顿时变得似乎被一千个男人抛弃了一样：
“呜呜呜……阿爹，阿娘，有人凶我……他怎么这么坏……”
这一叫仿佛是一个信号——
哐当！哐当！
街道两侧，所有楼阁的门窗在同一时间猛地向外炸开。
无数道身影从中窜出，皆是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双无神的眼睛，手中握着各式兵刃，沉默着从四面八方涌向街道中央的小轿。不是傀儡又是什么？
更可怕的是，两侧那些原本漆黑的窗户后，隐隐亮起了幽蓝色的光芒。又是“引星”。
龟缩荒漠几十年的叛贼，现在齐聚于此，所图的，仅仅只是轿中的那个女人吗？
一触即发。
“护轿！”墨杼厉声喝道，他纵身一跃，在轿顶稳稳立住，双手张开，数十种兵器从他袖管里倏地钻出来，在他的控制下结成密不透风的杀阵，朝四周傀儡绞去。
目魁率先相应，他双足猛地踏地，厚如城墙的土壁轰然升起，将轿子围在中间。同时，他周身腾起土黄光晕，砂砾碎石飞速凝聚，眨眼间便罩上一副石铠。双锤握在手中，被他抡得虎虎生风，一挥手一展臂，便倒下一片人。
可那些傀儡实在诡异，虽说实力参差不齐，但数量极多，且不知疼痛，更别说现在还有“引星”的加持。
冷兵器撞在它们身上竟似搔痒，即使附了灵力，也不过堪堪留下道无关痛痒的痕迹。像目魁这种体质的还能与之周旋，但像墨杼这种的便很快支撑不住了。
“他奶奶的，”霄龙咒骂一声，他的火莲撞在傀儡上，连布料都给烧没了，露出面罩下清一色的僵硬脸庞，那似木制的身体却根本不受影响，“该死的从北境回来的吧，白瞎了小爷的火了！”
“莺歌，老无！”他大喊。
老妪应了，她早已盘膝坐下，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在虚空中一拂，一把半透明古琴赫然出现。
只见莺歌指尖拨动，清越悠扬的旋律流淌而出。
然后就变了。
先是她的一双手，从沟壑纵横到素白纤细；再是头发，黑发从银丝中冒出，转眼间就垂成了及腰的乌瀑……不过一瞬，被那靛蓝长裙包裹的莺歌，已从耄耋老妪变成了垂髫少女。
正是在这琴音笼罩之下，墨杼、目魁、霄龙甚至轿内的千翎都感到精神一振，体内灵力运转速度明显加快。
而在此时，街道两侧楼房的漆黑中，几乎连成一片的幽蓝色光忽然剧颤，惊叫声不绝，隐隐夹杂着“点灯”的叫喊。“引星”既乱，附在傀儡上的灵力自然也乱了。
这显然是无的功劳，因为他已经消失在轿子周围了。
“好！”霄龙哈哈大笑，手上下翻飞，最终双掌合十，兴奋道：“孙子们尝尝小爷的大莲花！”
他话音未落，傀儡脚下的石板缝隙里猛地窜出暗红根茎，缠上他们的脚踝，然后开花——
红莲怒放，层层叠叠，迎风摇曳。
然后爆炸。
轰隆隆的巨响中，大火冲天而起，将傀儡尽数吞没，却并没有像方才那样毫无作用，相反，那火红得发黑，滋滋地烤在傀儡身上，任它们如何扑打，似乎都永远不灭。
很快，那些木头就在火莲的簇拥下焦黑着化为灰烬了。
“引星”已乱，傀儡成灰，叛党似乎大势已去。
可余氏的人呢？
屋顶上，已不见了那一条倩影。
千翎说：“是幻境。”
她补充道：“我袍子上的血不见了。”
墨杼也回过神来，他四下看了眼，面色冷凝：“我们在画里。”
那余氏女子的声音娇媚媚在众人耳边响起，她不在任何地方，却仿佛无处不在：
“你们好聪明啊~”
“不过刚才好像没玩够呢，要不……我们再来一次？”
霎时间，天地一滞——
然后，一切开始倒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