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墨杼并未如祝芊的意思顺势答应,反而面色一肃,声音冷硬了几分:
“闫夫人,记忆提取之术,非同儿戏。其中关窍复杂,流程严密,皆受《崇明律》严格规制,岂是说看就能看的?”
他不等对方反驳,便侧头对一旁神游天外的霄龙道:
“新修订的《崇明律》,关于‘记忆取证’之规,烦请阿龙背予诸位道友听听。”
那少年正无聊地踢着地上的石子,赶忙抬头,苦着脸“是”了声,开口便是流利至极的条文:
“《崇明律·杂律卷·第一百七十三条》:凡诸司有所鞫讯,欲以神识探查、记忆抽取之术为证者,须遵以下规程:
“一,所涉必为谋逆、通敌、戕害元婴以上修士等重案,余者不得擅用;
“二,须得被提取者本人或其血亲师尊明确知情并画押允准,强施者以故意伤人灵根论;
“三,提取范围须严格限定于涉案相关之记忆片段,不得肆意窥探无关私密;
“四,提取过程须由至少三位精通神识之法、且与案件无涉之金丹以上修士共同施为、互相监察,所得记忆镜像需当场以秘法封存,直接呈送有司判读,严禁经手他人及复制传播;
“五,判读完毕,原始镜像须立即销毁,违者徒三年;
“六,若提取过程中损及被提取者灵根神识,主施术者需承担全部罪责……”
他一条条背下来,从对面不知道从哪里翻出卷《崇明律》的人震惊的表情上,大概可以判断他真的将那冗长繁琐的律文背得一字不差。
一时间,别说其他人了,连目魁都错愕地张嘴,悄声问旁边的老妇:
“当真不是瞎背的啊?”
莺歌一副“又给这家伙装到了”的表情,但还是甜甜地笑答道:
“自然。他家里经商的,不背熟这玩意,怎么方便他钻空子?”
少年背完,朝众人露齿一笑,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祝芊仔细听着,此时又笑道:
“照此律条,意思是贵盟掌握了可能的证据,却不打算公之于众,甚至……连贺先生也无权即刻查看了?”她的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扫过千翎。
墨杼不卑不亢地回应:
“闫夫人言重了。非是不愿公开,而是必须依法行事。莫说是公之于众,便是提取之后,即便神使大人亲至,欲调阅记忆,也须先经过千翎姑娘本人同意。更何况,提取过程之险,诸位皆知,稍有差池便可能损伤灵根……况且,这其中涉及一位女子的全部隐私记忆,岂能如市井杂谈般随意窥探?”
有人不耐烦地插嘴:“绕了这么大半天,到头来还是没证据!这不是来消遣我们吗?”
墨杼深吸一口气,语气转为缓和:
“在下并非此意。当前首要之事,仍是需要贺先生及主办方鼎力配合,立刻着手从现实线索调查取证——追踪那些黑衣人的下落、查验‘引星’残留、询问附近可能存在的目击者。”
他强调道:“提取记忆……乃万不得已之最后手段,需待其他途径用尽,且准备万全之后,方可考虑。此刻当务之急,是行动起来,而非在此空耗。”
贺先生沉吟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司工所言有理。程序不可废。此事我会立即派人协助贵盟调查。”他看了一眼狼藉的街道和渐亮的天色,又道,“如此当街对峙,亦非办法。”
祝芊却忽然笑吟吟地侧头对身旁一位家主轻声道:
“贺先生真是辛劳,城内大小事务,如今怕是多半都围着混一盟转了呢。”
那人立刻附和笑道:“可不是嘛!自打混一盟进城,贺先生要查的事,十件里倒有七八件与他们相关。真是不得清闲。”
另一人叹息着拍了拍贺止寒的臂膀,语气似同情又似调侃:
“是啊是啊,偏偏还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贺四啊贺四,你想偷点闲喝杯酒都不成喽!休说今日这袭击,就说前些日子的宴席上,许多事……似乎也没着落呢。”他说到此处,话语微妙地顿了顿,目光几乎难以察觉地瞟了眼一旁的祝芊,随即打住,不再往下说。
又有人仿佛才想起什么,十分关切地问道:
“说了这许多,贵盟司空大人……伤势究竟如何?无大碍吧?”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伏在千翎背上、依旧昏迷不醒的长矢身上。
墨杼身形不经意地挪动半步,将千翎和长矢挡在身后,语气平稳地回答:
“有劳挂心。司空大人虽仍在昏迷,但性命无虞,伤势正在稳定恢复。请诸位放心,稍后的一切赛事评审及相关事宜,长矢定能参与,不会耽误。”
此时,天色已大亮,街道上开始稀稀疏疏地出现一些早起的行人,皆好奇地朝着这边张望,指指点点。
贺先生咳嗽了一声,对身边一位穿着翟侯国官袍的随从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点头领命,迅速开始驱散围观人群,设置简易的屏障,封锁现场,维持秩序。
他这才转向其余世家众人,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
“诸位,此地事宜交由专人处理,我等在此多有不便。感谢各位关切,后续之事,恐有需劳烦诸位之处,还望各位能不吝援手。”
他又说:“昨日彻夜相聚,诸位想必已感劳顿,还请早些回去安歇为好。”
此言既出,众人自然不好久留,便客套了几句,纷纷拱手告辞。祝芊深深看了一眼千翎,最终什么也没说,随其他人离去。
贺止寒定定地站了会,笑容在他脸上一点点褪了下来,最终只说了一句话:
“诸位,请吧。”他示意了一下方向,正是北边的昌明宫。
————
昌明宫,某个偏殿。
这里装横华丽,色泽斑斓,与西北的气息格格不入。
本应是小型宴饮的场所,此时只坐了两个人。
“不必担心,贵盟司空已被安排至后苑,那位冷面姑娘在她身边伴着。”贺止寒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淡然道。
“墨杼在此代司空谢过先生照拂。”端坐客位那人深深一揖,他并未阻止,只让沉默蔓延了一会,继续道:
“岂敢受此大礼?贺某人调查不利,这次又让贵盟中人卷入险地,贵盟今日不来问责,反倒这般客气,倒让我坐立难安了。”
墨杼忙笑:“先生这是哪里的话?谁能料到这等庄严赛事,竟会生此变数?先生能出手,已是仁至义尽。我等心中只有感激,绝无半分怨言。”
虚伪。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贺止寒想。他又开始怀念过去的军旅生活了。
他于是虚伪地叹息:“只怪近日城中事务繁多,诸多调查齐头并进,但每一个都有阻滞啊。”
墨杼关切道:“哦?不知又有哪些方面让先生困扰了?”
“比如,‘连岳’之中,有修士上报,称有杀人魔头,引起了一些骚动;又比如,云家主昏迷一事,至今原因未明……”他说着,留心对方的神色,“云道友伤势有异,或许……需要那位姑娘配合调查。”
墨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真诚道:
“云家主遭此变故,我盟闻之亦深感痛惜。先前我也依先生之言,遣人往请千翎姑娘,怎料被司空截住了……当下还是需等让司空醒转。否则,那位魔头苏醒后得知千翎姑娘被调走,一闹起来,那可当真麻烦地要紧。”
“倒是姊妹情深……”他喃喃道,再次意识到二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可这样的人,在他的记忆中,连一面之缘都是未曾有过的。又怎能……知道那个番号?
长矢……到底是什么人?
他指节轻轻敲击着扶手,按捺住心焦,试探问:
“却不知贵盟司空……何时能醒转?贺某人也好安排后续问询。”
墨杼放下茶盏,含糊道:
“司空体质异于常人,恢复速度难按常理揣度。快则一两个时辰,慢则……或许就这一两日吧。”
又沉默了会。
一名侍从急匆匆步入厅内,躬身禀报:
“大人,混一盟那位醒了。”
贺止寒按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收紧,他逼迫自己不要失态地立刻站起来,挤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容,转向墨杼,客气道:
“贵盟司空既已醒转,不知贺某人可否前去探视一下?也好当面表达关切之意。”
墨杼静静看了他片刻,最终缓缓点头:“先生客气了。此为您家的辖地,何须问我。”他随即起身,对那侍从道:“有劳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