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时候?
一个庄严洪亮的声音穿透了时光,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新国既立,万象更新。然旧世孽瘴未除,非雷霆手段不足以荡涤寰宇,匡扶正道!尔等皆乃盘古意志所选,肩负扫除大陆阴霾之重任……”
是了。一代元年,崇明前十六年,誓师大会。
那年他几岁来着?
那声音继续道,慷慨激昂:
“……尔等一十六人正值青春年华,天赋异禀,心志坚毅,实乃我辈之骄傲……”
是了。虚岁二十五。和如今这些参加天骄大比的年轻人,差不多的年纪。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奔涌的洪流载着他回到了七十年前的盘古庙。
那时正值严冬,风雪簌簌,庙宇藏在山间,凌冽的寒风从庙门灌进来,必须得运起三分灵力方能勉强抵御冷气。可他和周围十五道身影的心脏,都在那热烈的声音里滚烫着——
包括他在内的十六人,同样单膝跪地,同样的脊背挺拔,同样覆着玄铁面具,同样看不清彼此面容,却能在风雪里感受到同频的灼热。
前方的高台上,案头灵火跳动,将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投在盘古塑像上,竟几乎与神像等高了。
那人的面容在光影中有些模糊,但那举手投足传出的慨然气魄,却是多少时光都无法抹去的——
那便是初代神使。
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激昂:
“……故今日于此,成立斥候之营。尔等皆一十六人乃首批锐士。此后,尔等身份即为绝密,功过不入典册,生死不传六耳。”
声音缓下来,仍压过世间所有风雪:“前路或有九死一生,征途或埋骨无名。可尔等听着!大陆往后的每一寸安宁,皆赖尔等今日之躯;每一片田畴丰饶,都藏着尔等未说出口的姓名!”
他最后说:“盘古在上,必将指引尔等前路!”
“为君死战!”
十六道声音连成一道,明明没有人知道知道要怎么在难明的长夜中活,但每个人都准备好了为可能的光明而死。
接着,初代开始点名。一个个代号被念出,一个个或沉稳或昂扬的“到”声响起。
“霜戈!”轮到他了。
“到!”他听见自己年轻而坚定的声音。
最后,初代的目光投向跪在最前方、单独成一列的那道身影。那人身形削瘦,却在雪沫中岿然不动。
初代的声音缓和了些:“穿云,起身。”
代号“穿云”的队员依言站起,转身面向他们——
看身材竟是位女性,但格外高挑,竟只比有“巍峨”之誉的初代矮上一个头,一头黑发剪得极短,戴着青铜兽面,面具后的目光沉静如水。
神使道:“此即为部队之首,尔等此后的统领。她的命令,即代表我的意志,须无条件服从。”他顿了顿,又说,“穿云,你可为部队取一号,以便称唤。”
那青铜兽面下传来一个声音,同样被改易,却很平淡:
“抓鬼。”
贺止寒当时差点没绷住。
抓鬼?这名字……未免也太儿戏了。队伍里似乎响起几声极轻微的抽气声,显然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
有人大胆地问了一句:
“统领,此号……可有深意?”
立刻有人机灵地接话赞道:
“这都不懂。钟馗再世,抓拿宵小!让人拍案叫绝!”
那吹捧之人话音未落,众人只见“穿云”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
就见那人“嗷”一声,竟不受控制地抬起手,“啪啪”给了自己两个耳光,虽都扇在面具上,但也足够这位天之骄子懵一会了。
后来贺止寒才知道统领是用雷法控制住对方实现的,但也够可怕了。
因为一般而言,寻常雷法无不声势浩大,这种凝练如丝的却是第一次见。但据挨过的人说,被控制住那一瞬的疼痛完全不亚于被天雷劈了一下。他听得直咋舌,只庆幸自己做事还算沉稳,在抓鬼未被裁撤的六年间,都没被这么罚过。
“穿云”从面具后望着他们:
“你们可知道三一七六号士兵?”
众人老实地摇头。
“他就叫‘抓鬼’。”
见众人还不明白,她耐心地解释:
“他昨日娶妻了。”
众人:“……”
因为一个叫“抓鬼”的士兵娶妻,所以部队代号叫“抓鬼”?这是什么逻辑……忽然感觉很不靠谱……
统领却很认真地继续说:
“……”
对了,她说了什么来着……
“大人,到了。”侍从恭敬的声音遥远地响起。
贺止寒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站在一间静室门前。但心不在焉,使他忘了礼数,下意识地直接推门而入——
然后,他好像被迟来的天雷劈中了,僵在门口。脑中只有两个字:
非礼。
贺止寒狼狈地掩面,猛地转身,差点撞上紧跟在他身后的墨杼。
莫名其妙的墨杼越过他的肩膀往里瞥了一眼,也倒吸一口凉气,做出了和他同样的行为,低声喃喃:
“盘古在上……罪过罪过……”
倒退数步,贺止寒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对方,压低声音:
“你们散修的风气……真是……开放不羁。”
墨杼咬牙切齿:
“个人行为,切勿上升整体!这……这纯属司空她……”
就在这时,里面“啪”的一声,贺止寒心哆嗦了一下,想起自己兄长被嫂子打了一巴掌时,听到的似乎也是这种声音,只是没这个响。
紧接着一道灰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贺止寒和墨杼之间的缝隙中窜了出去。
速度之快,连贺止寒这等修为的都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残影——
似乎,好像,是那位冷面姑娘,千翎。
然后,长矢的声音传出来,完全听不出来她之前昏迷了许久,甚至带了几分火气:
“谁啊?门都不敲,懂不懂礼貌啊?”
墨杼尴尬地咳嗽一声,扬声道:
“司空,是我,墨杼。还有贺先生,特来探望您。”
“哦……”长矢拖长了声音,两人都听出自己很不受欢迎,“进来吧。”
贺止寒和墨杼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尴尬和“谁先进去谁倒霉”的犹豫。于是在门口互相谦让了一番“您请”“不不不,您先请”……
里面的长矢似乎很不耐烦了,声音提高了几分:
“贺止寒进来就行了!墨杼,你替我去找找小千翎,看她跑哪儿去了,别出什么事了。”
墨杼如蒙大赦,立刻对贺止寒投去一个“兄弟保重”的眼神,飞快地说了句“遵命!”,溜得奇快。
贺止寒:“……”
他定了定神,先问侍从:“四周防御都布置好了?”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才挥退侍从,独自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努力将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画面从脑中驱逐,才推门走了进去。
室内,长矢已经坐了起来,红发披散,脸色阴沉,让她左侧脸上的巴掌印格外鲜明。
贺止寒想笑又不敢笑,用毕生的自制力强迫自己直视她,正要开口问候,长矢却先他一步,直接问道:
“问题,有答案了吗?”
他凌然,似乎又回到了风夹雪的神庙,盘古垂目,灵火跳动,千思万绪一闪而过:
她可以知道“抓鬼”,可以知道他是“霜戈”,当然也可以知道“三一七六”,可她偏偏拿“三一七六”来问他贺止寒。
于是,他看着对方的眼睛,所有翻腾的思绪最终只凝成了一句话:
“你……是哪一个?”
长矢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笑。
贺止寒甚至没看清她有任何动作,便感觉指尖骤然一痛,仿佛雷电劈了一下。紧接着,他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右手竟然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极其迅速地——“啪”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幸亏他本身修为高深,体内灵力瞬间自主反应,抵消了绝大部分外力,这才没真的打疼自己。但比起羞辱——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红发女人的声音沙哑轻浮,却与神庙中那个青铜兽面下淡漠的声音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无论是名字,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都不重要。”
“我只要你们记住这种感觉,记住我的法术,记住,你‘赤枭’、你‘极狐’……”
她把其余十五个人的代号逐个念出,念到他时,他感觉自己在她穿越时光的目光中浑身一震:
“……你,‘霜戈’,只要‘抓鬼’存续一日,就记住,里面只有一个人的声音,那就是我——”
“‘穿云’。”
————
千翎一口气跑出很远,直到“砰”一声轻响,撞上了什么——一层无形而坚韧的结界壁垒——才猛地停下脚步。
她扶着那看不见的墙,剧烈地喘息着,却依旧无法平息那剧烈的怒火。
方才那一幕不断在脑中回放——那个女人……那个疯女人!居然……居然……!
“姑娘?姑娘现在不能出去啊!”一个穿着巡逻官服饰的人见状跑过来,大喊着,走到她面前才转为惊讶,“你的脸……好红啊!是不是受伤了?还是生病了?需要帮忙吗?”
千翎心烦意乱地答了几句,随便寻了个地方坐了,想冥想,却如何也冷静不下来,再次极用力地抹嘴,可无论如何都抹不去那种异样的触感——
世界上所有的脏字叠在一起都无法形容她此时对疯女人的恨意,她真想——
千翎手一顿,摸到了剑。
是了,是了,先杀了她,再自杀,至于其他东西,都去死好了。
她提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