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鞘冰冷,紧贴着掌心,杀意盘踞在千翎心头,驱使她快步向前。
然而,就在即将踏入主道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猛地刹住了脚步。
是闫玉楼,以及几个平日里跟他厮混的世家子弟,正从另一条巷道转出来,说说笑笑,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早晨格外清晰。
“……消息可靠吗?那疯婆子真的……?”一人问道。
闫玉楼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八九不离十!没听那一声响吗?我费老劲才从我娘那里套出来的。”
“啊?我还以为……原来是疯婆子……那看来那群散修也蹦跶不了太久了。”
“本该如此!我们祖祖辈辈上千年的积淀,现在他们凭什么能与我们平起平坐!”
他们嬉笑着走远了。
那些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千翎滚烫着的愤怒和羞耻上,带起茫茫一大片蒸汽,提醒她悬在头上的过去、现实和未来。
明明离开不到一月,她便把那铭记了十载光阴的箴言给忘记了么?
情感是复仇路上最无用的东西。
可进城的这几天,愤怒、烦躁、郁闷……似乎只要疯女人想,她便能轻易撩拨千翎的情绪,用露骨的言语、轻浮的调笑、逾矩的触碰……
可真的只有这些吗?
流星划过,高楼上,对方空出天宇,在璀璨光华中说你觉得怎样。
旭日始旦,房间中,对方半跪于地,迎着她的目光贴上她的掌心。
还有,方才那……
手腕突然被扣住,很轻,让想挣开的念头来慢了会。可等她刚抬头,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那力道陡然增大,她被对方拽得一个趔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床倾去。
然后,吻。
又急又重的一个吻。带着滚烫的温度,撞上她冰冷的唇,近乎撕咬,仿佛要把她啃食下肚——对方的心脏在她推拒的手下狂跳,竟比她的挣扎还要猛烈。
至此……任她再如何迟钝,再如何不愿深想,此刻也终于明白了。
是了,那是欲望。
她对“千翎”的欲望。
修士也是人,自然也有七情六欲。
尽管所有修士的共识是:唯有斩断欲望,方能心无旁骛,契合天道,于是飞升。
所以不吃食,是为斩断食欲;不玩乐,是为了斩断声欲;不滥情,是为了斩断色欲……
自然,千百年来,大概无人能彻底戒欲,故而竟无一人得道成仙。
或许成仙,也是一种欲望罢。
但对她而言,欲望是复仇的反面——
十年间,在每一个药劲退却的时刻,她都会想,是不是我之前所欲太多,触怒神明,才会招致如此大祸?
十年间,在每一个停止挥剑的时刻,她都会想,我的家人的灵魂尚未安宁,我又凭什么享受?
十年间,在每一个无法安眠的时刻,她都会想,是不是没有所欲的渴求,没有得到的欢喜,也就没有失去的痛苦?
很快她又不再想,又开始药浴、挥剑、练功,因为复仇之剑不需要感情,更不需要欲望,只需要锋利和准确。
可现在,有人将欲望赤裸裸摆在了她的面前,侵占她的领地,逼迫她的回应——
为什么?
“呃……”胃里翻江倒海,倏而涌上喉咙,千翎猛地弯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管。
是恶心,却不只是恶心。
还有恐惧,却不明白为什么而恐惧。
她忽然想起宁钰,想起女孩眼里发自心底的崇拜,以及求而不得的委屈。
那个女孩子,难道不正是欲望的受害者么?她任由自己落入了欲念的牢笼,却因为自身的弱小而如飞蛾扑火,却招致强者的嫌恶。
可强者的欲望呢?是否弱者会沦为玩具,或在对方的欲望之水中沉沦一世,或被对方的欲望之火烧得粉身碎骨?
可我不是弱者。千翎想。
就算我修为不如她,资历不如她,背景不如她,可我并不是弱者,我虽然一无所有,但至少有与她等同的尊严。
必须得找她说清楚。
千翎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绝不会向欲望屈服。
杀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想要划清界限的冲动。
她重新站直身体,转身朝着昌明宫正门慢慢走去。
没走多远,便碰上了四处张望的墨杼。
“千翎姑娘!”墨杼看到她,明显松了口气,快步迎上来,“总算找到你了。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千翎此刻心乱如麻,实在无力应付任何寒暄,只生硬道:
“无事。”
墨杼劝道:“姑娘,千万不要客气,经过这么多事,我们也早把你当自己人了。”
此人自来擅长在名利场逢迎,于人心这一块却是一窍不通,这一句正正好踩中了千翎的尾巴,引得少女更冷道:
“我不是。”
或许气氛有点僵,千翎又快速地问:
“还有什么事吗?”
“长……”墨杼看着她无波的眼睛,卡壳了一下,识趣地转移话题:
“贺先生那边可能需要你协助调查云家主昏迷一事。”
千翎点点头,撇开墨杼继续向前,扔下一句:
“我会配合你们的调查。但别的,免谈。”
不再看墨杼的反应,她加快脚步,径直朝宫内走去。
墨杼看着她背影,苦笑了一声,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一往情深,却落得个修为尽失的下场,千思万绪,终化作更深的叹息。
他也只得向前走去。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千翎一路走向后苑,出乎意料地顺畅。偶尔遇到几个侍从打扮的人,要么在发呆,要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聊天,对经过的千翎视若无睹,全然没有一般行宫中应有的严谨和戒备。
甚至当她经过一群正在擦拭廊柱的侍从时,还隐约听到了一句抱怨:“……可不是嘛,除了咱们这些倒霉的,谁乐意被派到这里啊……也怪四爷性子软,禁不住二爷磨……”
但千翎心中烦闷,根本无暇细想,只一味低头,加快脚步朝长矢所在赶去。
就在快要到达那处宫室时,迎面撞见一人正从里面走出来。
是贺先生。
他神情恍惚,眉头紧锁,似乎沉浸在极大的困惑之中,连路都没看,几与千翎擦肩而过,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只是兀自喃喃着什么,一步步走远了。
千翎在宫室门前停下脚,看着那扇刚刚被贺止寒带上的门,刚才那股急于说清楚的冲动在路上已泄掉了大半,她宁愿里边是虎狼,也不愿意是一个红发女人。
世界上明明有万万词句,她却挑选不出稍后要说与这个女人听的。
故而她的手抬起,却迟迟没有推开那扇门。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了那个让她心烦意乱的声音,却意外的平静,声音说:
“是小千翎吗?进来吧。”
千翎闭了闭眼,或许赴死也莫过于此,最终,还是用力推开了那扇门,重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