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合上,几乎没有声响。
室内的光线比外面稍暗,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两双眼睛再一次于空中遥遥相对,只是心境再不相同。
疯女人已然坐起身来,那头张扬的红发安静地垂落,衬得她左侧脸颊上那一道巴掌印格外刺眼。
千翎的目光甫一触及那红痕,便触电似的避开了,只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尴尬。甩人耳光——据她的经验,这是一种在亲密关系中极其女性化的行为,她父亲被母亲打过,姑父被姑妈打过,小荣爹被小荣娘打过……
可不管怎么说,自己到底也做过将二十余年的男人,怎么会……
她不敢再想,凝神看着对方,试图从中读出愤怒或嘲弄,却发现自己有些读不懂那双宛若深潭的桃花眼。
正因为读不懂,思绪才得以扩散。她没来由地想起了乌金高原的初秋,风清月明,雁阵南飞,河水悠悠,一夜新凉。
女人却笑了,不是平日那种夸张的、自信的笑,只是一个很轻的弧度,声音也放得轻柔:
“走近些吧,不要怕。”
这反常的温和反而让千翎脚步钉在原地,甚至有往后退步的冲动。
对方见她不动,便作势要掀开薄被下床走来。
千翎实在不想再与她产生任何不必要的肢体接触,立刻生硬地开口阻止:
“不必。”
少女快步走到离床榻几步远的圆桌旁,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刻意保持了距离。
女人见状,倒不强求,但她也没有坐回去,而是站起身,抱着手臂,懒洋洋地靠在了床柱上。
她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之前那套剪裁大胆的衣装,而是一条纯黑的抹胸修身长裙,裙摆收束,勾勒出修长有力的腿部线条,线条分明的手臂和小腿暴露在空气中,双足赤着踩在地板上。
她就那样站着,不说话。尽管千翎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几乎将她烫出一个洞来。
千翎垂眸盯着木制桌面弯绕的纹路——日光已爬了上去——在心中反复斟酌准备好的说辞。正当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时——
“你……”
“小千翎……”
两人竟同时开口。
千翎立刻抿紧了嘴唇,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疯女人却低笑了一声:“你先说。我听着。”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被她这么一催,千翎原本打好的腹稿瞬间乱了套,她心一横,索性不再组织语言,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地倒了出去——
“司空大人,”她用了敬称,试图拉开距离,“我想我们必须说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仅仅是基于共同目标的合作,仅限于此。我希望……希望您能明白界限所在,不要再做出……做出那些越界的、令人困扰的言行。我并非您的玩物或是可以随意戏弄的对象,我有我的尊严和原则。还请您……自重。”
她说得有些急促,甚至逻辑并不完全连贯,到最后几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意味。
期间,女人一次都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嗯”声,表示她在听。
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长矢等了一会儿,才轻声问:“说完了吗?”
千翎没有回答,只是紧绷着身体。
然后,她感觉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女人不知何时走到了桌边,就挨着她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距离瞬间被拉近,近到对方坐下时,几缕艳红的发丝从千翎眼前扬起,擦过少女的睫毛。
“那好,现在请听我说吧。”她的声音放得极柔和,顺着晨风荡过来,牵动少女的每一根神经。
少女没来由感到一阵恐惧,又想起了不久前的“连岳”,对方托起她的手,说出那些怪异话语的情景。她猛地想要站起身远离——
就在她动作的瞬间,一只温热的手已先一步覆上来,轻轻扣住她放在桌面的手。对方的指腹带着薄茧,擦过她未愈合的伤口,激起一阵颤栗。
“松开!”千翎低声喝道,试图抽手。
女人却没有松,而是微微倾身,道:
“拜托了。”
只三个字,声音也不比一句叹息更大,却因为带着千回百转的哀求,在少女耳边响起时不亚于一道惊雷。
她见过这个女人谈笑间碾压对手的样子;见过她混不吝没个正形的样子;见过她黄沙中浴血奋战的样子……正因为见过这些模样,才连想都没有想过,她会用这样一种近乎卑微的的语气说话。
对象还是对自己。
这种巨大的反差,瞬间将千翎钉在了原地。
女人趁着她愣神的功夫,手抓的更紧了些,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柔和: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千翎,你误会我了。”
她顿了顿,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极认真道:
“在解释一切之前,我要先为我刚才的冲动……郑重地向你道歉。对不起。是我太混账,吓到你了。”
如此直接,反更让少女恐惧了。
女人的目光仍在她的脸上描摹:
“我会那样……是因为你太好了。”
太好了?
千翎忽觉啼笑皆非。
她下意识扭过头,视线恰好落在对面墙上悬挂的一面铜镜上——
日光斜斜切进来,刚好漫过镜中半张苍白的脸,余下半边仍浸在浅淡的阴影里。那分明是张属于妙龄少女的面容,眉眼清冷,轮廓秀丽,若是笑起来,或许确有几分动人。但无论怎么看,都找不到一丝一毫属于“万于隼”的痕迹了。
一副极好的皮囊。她冷冷地想。
可如果对方知道,藏在这副皮囊之下的,是一个多么丑陋、懦弱、不负责任、抛弃家人、苟活于世的灵魂呢?
她几乎想要将这一切嘶吼出来,砸碎对方那可笑的“好”,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说的‘好’,”女人仿佛看穿了什么,接着道,“不只是因为你长得合我眼缘,也不只是欣赏你的坚韧、爱护你的脆弱。”
“我只是觉得……我们是一样的。”
千翎呼吸一滞。
女人仍徐徐道:
“虽然我们相识不过数日,你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我对你的过往也知之甚少。但在你说出第一句话、露出第一个眼神的时候,我就感觉——
“我们竟然的确是一样的。”
她说:“我们大概遭受过类似的孤独,经历过同等的挣扎,只是有人把我拉了出来,而现在我想把你拉出来。”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千翎,看着我吧。”长矢站起身,走到千翎面前,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将她困在自己的影子里,目光灼灼,“吸引我的,是现在的你身上映射着我过去的身影。但真正让我……让我忍不住想靠近、想抓住的,是你本身,是你在经历了所有一切之后,依然存在的、为你自己所坚持的一切。”
千翎的大脑一片混乱。她完全无法理解长矢这番话的逻辑,只觉得那些话语像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她的理智和心防。
她看着对方的脸越靠越近,那双妩媚的桃花眼灼灼如华,映着千翎身体僵硬,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动弹不得。
距离越来越近,近到连呼吸都要交缠——
“砰!”
房门被从外面推开。
“我想明——”去而复返的贺止寒随着光线大步跨了进来,话才说了一半,看清屋内情景的瞬间,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刹住脚步,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打扰了!”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毫不犹豫地立刻转身,迅速退了出去,还“贴心”地顺手带上了门。
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划破了室内的诡异气氛。
千翎浑身一震,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可能要发生什么,羞愤交加,用尽全身力气将面前的女人一把推开。
疯女人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跄了一下,站稳后,脸上那副深情款款、循循善诱的表情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
“贺!止!寒!”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个杀千刀的王八蛋!又坏我好事!等死吧你!”
她骂骂咧咧,也顾不上什么深情款款儿女情长了,杀气腾腾地就要杀出门找贺止寒大打出手你死我活。
“等等!”
千翎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呼吸急促,却带着豁出去的决断。
长矢脚步一顿,回过头看她。
少女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呼吸,目光直视着女人,逼迫自己开口道:
“……你之前说过,只要我接下你十招,你就可以答应我任何要求。这话,现在还作数吗?”
疯女人眯起眼睛,似乎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嘴角却勾起一抹笑,点了点头:
“自然作数。”
千翎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攥紧了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个或许能彻底摆脱这一切的交易:
“那如果……如果我真的接下了你的十招,”她顿了顿,使声音听起来斩钉截铁,“我的要求就是——请你,从此以后,远离我,再也不要来纠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