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破扬州城头的薄雾,将天宁寺朱红的殿宇檐角染上一层浅金。然而这庄严佛寺的偏院里,气氛却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胤思站在廊下,那张惯常带着狡黠笑意的粉嫩小脸绷得紧紧的,只余下眼底一片沉凝的冰寒。她身上不再是昨日那身水蓝流光锦裙,换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靛青色箭袖劲装,腰间束着嵌玉的革带,衬得身姿利落,隐隐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肃杀。两个心腹阿布和阿兰,也换了短打装扮,垂手肃立在她身后,气息沉静如石。
“哥哥,别杵着了,跟木头桩子似的!”胤思清脆的嗓音打破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马尔齐是在去江宁的路上失的踪迹,皇额娘既把这事压下来交给妹妹,就不能有半点拖延。”她纤细的手指几乎戳到吴思道鼻尖,“跟我走吧!”
吴思道刚从被康颐深夜“临幸”的惊吓余波中缓过神,又被胤思这阵仗唬得一跳。他下意识想缩脖子,随即想起眼前这位的身份,只能硬着头皮挤出点干笑:“八…八公主,查案这种事,我实在…实在力有不逮啊。要不…您派几个精干的粘杆处好手?”
“力有不逮?”胤思挑眉,唇角勾起一抹凉飕飕的弧度,像初春檐角挂着的冰凌,“昨夜跟妹妹讨价还价要人马去福建的胆子呢?这会儿倒怂了?晚了!”她小手一挥,不容分说,“阿布阿兰,架着他,走!”
话音未落,两个沉默的影子已如鬼魅般欺近。吴思道只觉左右臂膀一紧,双脚几乎离地,身不由己地被“请”出院门。寺内甬道旁洒扫的小太监们纷纷避让,垂头屏息,连眼风都不敢往这边扫一下。
出了天宁寺西侧门,一辆青帷油壁的马车已静静停在石阶下。车驾朴素,两匹挽马却神骏异常,毛色油亮,肌肉虬结,显是精挑细选过的良驹。一个身影立在车辕旁,几乎与那朴拙的车架融为一体。
那是个妇人,身形枯瘦,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历经风霜却不肯弯折的老竹。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棉袄,浆得硬挺,连一丝多余的褶皱也无。头发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用一根简朴的木簪固定着,露出发间夹杂的缕缕银丝。那张脸,刻满了风霜的沟壑,皮肤紧贴着颧骨,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浑浊中沉淀着刀锋般的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刺人心底的龌龊。她只是静静站着,周遭的空气便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胤思走到车前,对那妇人微微颔首,姿态竟是少有的慎重:“嬷嬷,人带来了。有劳您辛苦一程。”
那被称作“嬷嬷”的老妇目光只在吴思道身上略略一扫,如同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器物,便转向胤思,嘶哑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朽木:“老身分内之事。八爷放心。”她的目光掠过胤思略显憔悴的眼下,“一夜未眠?该有的静气呢?”
胤思被那目光刺得微微一窒,脸上强自维持的镇定险些崩裂,只能含糊应了一声。嬷嬷不再看她,转向被阿布阿兰“架”到跟前的吴思道,浑浊的眼珠里射出两道寒光。
“你,就是那个吴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惯常威压。
吴思道被那目光看得心里发毛,喉咙发干,连忙挤出个谄笑:“是,是,见过嬷嬷…”
老妇人嘴角向下撇了撇,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嘲讽,“一个云骑尉,御前奏对过的人,老身当得起你的礼数?规矩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老身虽然伺候了三朝皇帝,但现在可是白身,免了吧!”
吴思道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腾地涨红,又不敢顶嘴。他算是明白了,这位嬷嬷的脾气,绝对比他烧窑时用的最烈的火还要爆。
“还愣着作甚?上车!”嬷嬷不耐地低斥一声,枯瘦的手指指向车厢。
吴思道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爬进车厢。车厢里铺着厚实的毡毯,放着软垫,空间不大,倒也干净。他刚坐稳,车帘就被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猛地掀开,嬷嬷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探了进来:“坐稳,抓牢。老身赶车的法子,不比你们年轻人驯那些花架子。”她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吴思道脑门上,“还有,路上少聒噪。扰了老身赶路,仔细你的皮!”
吴思道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赶紧缩在车厢一角,死死抱住一个软垫,仿佛那是救命稻草。
胤思在车外对嬷嬷又低声交代了几句,吴思道听不真切。随后,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影。车辕微微一沉,显然是老妇坐了上来。紧接着,“啪”一声脆响,鞭哨破空,两匹骏马长嘶一声,车轮辘辘转动,马车平稳而迅疾地驶离了天宁寺。
车厢微微晃动,马蹄声和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声音规律地传入耳中。吴思道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昨夜康颐那冰冷的眼神、胤思强压的焦灼、眼前这老嬷嬷刀子般的言语……种种画面纷至沓来,搅得他心乱如麻。马尔齐到底遭遇了什么?胤真现在又该是何等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疾驰的马车猛地一顿!刺耳的勒马嘶鸣声响起,巨大的惯性将毫无防备的吴思道狠狠掼向前方的车壁,额头“咚”一声撞了个结结实实,眼前金星乱冒。
“哎哟!”他痛呼出声。
车帘“唰”地被掀开,老嬷嬷那张冷硬如石刻的脸出现在光影里,浑浊的眼底寒光四射:“撞死了没?没死就滚出来!
吴思道捂着发红的额头,龇牙咧嘴地爬下车。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停在一条不算宽阔的河边驿道上。前方本该横跨河面的木桥,此刻竟拦腰断裂,一大半桥身歪歪扭扭地塌陷在浑浊湍急的河水里,断口处湿漉漉的,残留着被水流冲刷的痕迹。断裂的桥板和扭曲的支架狰狞地指向天空,像某种巨大怪物的残骸。浑浊的河水挟裹着断枝碎叶,裹挟着黄褐色的泥沙,翻滚着急速向下游冲去,发出沉闷的哗哗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河水特有的腥气和泥土被浸泡后的腐败味道。
阿布和阿兰早已下马,正站在断桥边缘,面色凝重地查看着断裂的痕迹。胤思也下了马车,站在嬷嬷身侧,小脸绷得更紧,盯着那残破的桥身和汹涌的河水,一言不发。
“怎么回事?”吴思道揉着额头,凑到断桥边探头探脑。河水冲击着断桥的桩基,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
嬷嬷没理他,径自走到断桥边缘,弯下腰,枯瘦的手指在断口附近残留的、半干半湿的泥地上捻了捻,又凑到鼻尖嗅了嗅。她的动作极其专注,浑浊的眼睛眯起,像在解读泥土无声的语言。
“水涨得猛,冲垮的?”吴思道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哼!”老妇人直起身,冷冷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看一个无可救药的蠢物,“水涨冲垮?你睁眼看看这河岸!水线离这断口足有三尺高!昨夜大雨,上游来水是急了些,但决计没到能冲垮这座桥的地步!这是‘天灾’?分明是‘人祸’!”她指向断口处几处特别扭曲、甚至带着焦黑痕迹的木茬,“看这里!还有这里!分明是先被人用重物砸损了承重的主梁,再引水冲击,里应外合才弄塌的!”
她语速又快又急,每个字都像冰雹砸下:“这是要断人去路,把人往死路上逼!他们昨夜若强行渡河,或是被逼着绕道……哼!”
“绕道?”胤思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脸色微变,“嬷嬷是说……”
嬷嬷布满皱纹的嘴角向下压得更深,眼神锐利地扫向下游。浑浊的河水打着旋,咆哮着奔向远处被薄雾笼罩的低矮丘陵。“这条官道往江宁,此桥是必经之路。桥断了,若不想退回几十里走另一处渡口,只有一条路——顺着河岸往下游走,二十里外,有个叫‘野鸭渡’的浅滩,枯水期能涉水而过。现在水急,但找熟识水性的船夫,或者有经验的向导,也能勉强渡过去。”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残酷:“不过,那‘野鸭渡’往南再走不到十里,就是‘鬼哭岭’。岭下有个镇子,叫‘三家店’。”
“三家店?”吴思道茫然地重复,这名字听着就透着股邪气。
“三家店?”胤思却是轻轻吸了口气,小拳头瞬间攥紧,指节微微发白,“我知道那里!苏南、浙北、皖东三不管的交界地!龙蛇混杂,匪患丛生!皇额娘上次南巡就想清剿,但那里地势复杂,沼泽连片,易守难攻,加上……”她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忌惮,“据说那里,是钟三郎会的一个重要窝点!”
“钟三郎会!”吴思道心头一跳。这个名字在康颐和胤真口中都出现过,阴魂不散地缠绕着六公主失踪的谜团,也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原书里对它的描述语焉不详,只隐约提到是反青势力。
“哼,现在知道怕了?”老嬷嬷冷哼一声,浑浊的老眼锐利地刮过吴思道瞬间发白的脸,“晚了!四公主的哈哈珠子,十有八九就是被逼得绕道野鸭渡,一头撞进了那帮阎王的地界!”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吴思道声音有点发颤,本能地想后退。鬼哭岭,三家店,钟三郎会……听听这名字就让人腿肚子转筋。他只想缩回天宁寺那个小厢房,哪怕被康颐再吓唬几次也行。
“怎么办?”老妇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喝,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吴思道脸上,“瞧你这点出息!没卵子的怂货!四公主怎么捡了你这么个废物点心当‘救命恩人’?当初在太湖上召天兵天将的胆子呢?让皇帝都另眼相看的本事呢?事到临头就知道缩脖子?!”
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吴思道脸上:“怕死?怕死就滚回去!老身现在就给你写个路引,你一路爬回扬州城去!让天下人都看看,四公主豁出命去保的,八公主亲自带出来的,是个什么货色!”
吴思道被她骂得面红耳赤,额头青筋直跳。那句“废物点心”和“没卵子的怂货”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他猛地抬头,撞上老嬷嬷那双冰冷鄙夷、仿佛洞穿他所有怯懦的眼睛,一股被压抑许久的火气“噌”地窜上来。
“谁…谁怕了!”他梗着脖子,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变调,“去就去!不就是钟三郎会吗?龙潭虎穴我也闯了!”
“哼,这还像句人话!”老妇人眼中鄙夷稍减,但依旧冷硬如冰,“不过,闯?就凭你这副风吹就倒的豆芽菜身板?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她不再看吴思道,转向胤思,语速极快,“八爷,您先回去吧!这里就交给老身,老身要看看,是哪路牛鬼蛇神,敢在御道边上做这种断子绝孙的勾当!”
胤思点点头,恭恭敬敬地向老妪行礼后,走到吴思道的旁边。
“昨夜哥哥没睡,又叮叮当当打的东西,妹妹全都放车里了”
“...谢谢”吴思道仙子只想吐,熬夜与马车给他带来的眩晕感在此时逐渐爆发。
在老妪骂骂咧咧的声音中,吴思道简单在车上补了半个时辰的觉,随后便在老妪的驾驶下向下游进发。
二十里路,在疾驰的马蹄下飞快掠过。河道渐宽,水流似乎平缓了一些,但河岸却变得更为荒凉。芦苇丛生,泥沼遍布,水洼里翻着可疑的泡沫,散发着浓重的腐殖质气息。远处连绵的丘陵呈现出一种阴郁的墨绿色,山势不高,却嶙峋怪异,远远望去,真如张牙舞爪的鬼影盘踞。
“前面就是野鸭渡!”老妪指着远处说道。
这是一片开阔的河滩地,泥土被水流反复冲刷,形成一片相对平缓的滩涂。浑浊的河水在这里分叉,绕过几个长满水草的小沙洲。几艘简陋的乌篷小船歪歪斜斜地系在岸边几根歪脖子柳树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几个穿着破烂短褐、皮肤黝黑的汉子正蹲在岸边修补渔网,看到突然出现的几骑人马,尤其是胤思那明显非富即贵的装束,都惊疑不定地站起身,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老嬷嬷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迅速扫过整个渡口。泥泞的滩涂上,除了杂乱的脚印,还有几道深深的车辙印,一直延伸到水边,又被汹涌的河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她的目光最终钉在岸边一丛被踩踏得东倒西歪、沾着暗褐色污迹的芦苇上。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走到那丛芦苇旁,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沾在草叶上的、已经半干的暗褐色泥块,凑近鼻端。
是血。
老妇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机。她站起身,目光投向河对岸那片更加荒芜、被低矮丘陵和浓密灌木覆盖的区域——那便是三家店的方向。她深吸一口气,那浑浊河水的腥气里,似乎隐隐夹杂着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人是在这里被截住的。动过手,见了血。”老妇人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割开沉闷的空气。她转向脸色煞白的吴思道和神情凝重的胤思,语速快得不容置疑,“痕迹被水冲了大半,但指向很明确,就是三家店方向。动手的人,十成十是钟三郎会的杂碎!”
吴思道的心沉到了谷底。马尔齐凶多吉少了!
“嬷嬷,接下来……”吴思道试探地询问
老妇人没立刻回答,她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再次扫视着荒凉的河滩和对岸阴森的丘陵,像是在评估风险,又像是在寻找某个突破口。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吴思道身上,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看得吴思道头皮发麻。
“小子,”老妇人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想救你那四公主的哈哈珠子,眼下就一条路——你,混进三家店去!”
“什么?!”吴思道惊得差点从马车上栽下来,声音都变了调,“我…我去混进钟三郎会?嬷嬷您开玩笑的吧?我这张脸,这身板,这气质…哪里像个反贼啊?他们一看我就露馅了!
“哼!”老妇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听皇上说,你脑袋出过事情,忘了以前是三藩余孽,老身不管那么多, 你是弃暗投明也好,前来卧底也罢,老身现在放你回去,让你和你的余孽弟兄们打成一团,你尽管和他们套话,晚上我自有办法找到你,若是你有了悖逆之心,老身收拾你并不比捏死苍蝇难!”
随即她就一掌把吴思道推下去,吴思道只感觉背后一股浓烈的推背感后,咕噜咕噜滚下了车。
“留在这里,等粘杆处或者那帮杂碎摸清你的底细,你死得更快!去,尚有一线生机,找到人,或者找到线索!不去,你现在就是个死字!老身第一个清理门户!”
吴思道还想问些什么,却只看见老女一声响鞭后驾车离去,速度竟然比载他的时候还要更快。
万般无奈之下,他深吸一口气,那浑浊河水的腥气和泥土的腐败味呛得他喉咙发痛。他不再看任何人,咬紧牙关,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地,朝着那片被称作“鬼哭岭”的阴森入口走去。
泥泞很快没过了他的鞋帮,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背后,老嬷嬷冰冷的目光和胤思复杂的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得他脊背生寒。前方的迷雾和寂静的丘陵,像一张巨大的网,正缓缓向他笼罩下来。
刚走到入口那片茂密的灌木丛边缘,一道粗粝如砂纸摩擦的暴喝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清晨河滩的寂静:
“站住!干什么的?!”
但随后又有人惊呼:
“吴三哥,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