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竟然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昏黄摇曳的火光从缝隙中透入,照亮了飞舞的灰尘。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但那轮廓吴思道认得——正是之前带头要将他赶走、甚至要拿下他交给赵之靖的疤脸汉子!
吴思道的心猛地一沉!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赵之靖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进来,绝无好事!是来灭口的?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右手悄无声息地滑向衣襟内衬,紧紧攥住了那块冰冷坚硬的“钥匙”。锋利的边缘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微微弓起身子,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困兽,眼睛死死盯住门口,计算着距离和角度。只要疤脸再靠近一步,他就拼尽全力扑上去,用这唯一的武器,插进对方最脆弱的咽喉!
疤脸汉子却没有立刻进来。他站在门口,警惕地扫视着昏暗的水牢内部,目光在吴思道和他肩上扛着的马尔齐身上来回逡巡。他手里似乎端着什么东西,隐约能闻到一丝食物的气味和水的清凉气息。
“喂!吴三!”疤脸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粗粝的沙哑,在寂静的水牢里却格外清晰。他侧身挤了进来,反手将铁门虚掩上,只留下一条缝隙透光。
吴思道虽然依旧警觉, 但却被对方的轻手轻脚给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他们自己的地盘啊,为什么这么束手束脚的?
疤脸似乎没在意他的敌意,目光落在吴思道肩上扛着的、马尔齐那双沾满污泥却依旧能看出纤细轮廓的小腿上,又看了看吴思道那副拼死支撑、狼狈不堪的模样,三角眼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啧,”他咂了咂嘴,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带着点嘲弄,“扛着不累啊?这娘们是你姘头?命都不要了?”
吴思道心头火起,刚要怒斥,却感觉肩上的马尔齐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立刻噤声,用眼角余光瞥去,只见马尔齐的眼皮似乎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破碎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正死死盯着疤脸,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和警惕。她没有出声,只是用眼神示意吴思道保持戒备。
疤脸似乎没注意到马尔齐的细微动作,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离吴思道还有三四步远的地方,将手里端着的一个破陶碗和一个水囊“哐当”一声放在旁边一块凸起的、相对干燥的石头上。
陶碗里放着几块窝头,有两个窝头的上面甚至还有新鲜的牙印,吴思道再次将目光转向疤脸,却发现后者正心虚地将脸上的窝头碎屑擦去。
“我先说一句,你姘头不是我打伤的”,随后又指着自己带来的东西——他发现了吴思道的眼神里的警戒,而他的警戒反而让疤脸男人困惑起来。
“喏,吃的,喝的。”疤脸努了努嘴,声音依旧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外面的人,“省着点,就这点玩意儿。”
吴思道愣住了。窝头?水?赵之靖的人会这么好心?
他死死盯着疤脸,眼神里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浓了:“赵之靖让你来的?什么意思?毒死我们?”
“毒死你?”疤脸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老子要弄死你,用得着下毒?而且砒霜不要钱吗?刚才在外面就能把你剁了喂鱼!”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吴思道肩上的马尔齐,又落回吴思道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少废话!赶紧吃!吃完有力气就滚蛋!这鬼地方不是你该待的!”
滚蛋?吴思道更懵了。他强压下心头的惊疑,声音嘶哑地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之前不是你带头要赶我走,还要拿我去赵之靖那里邀功吗?”
疤脸闻言,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抖,三角眼里瞬间燃起怒火,但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放你娘的屁!老子那是救你!懂不懂?!不把你轰走,难道看着你一头撞进赵之靖那王八蛋的网里?他天天嚷嚷着要剥了你的皮!你他妈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还带着个半死不活的娘们!嫌命长是不是?!”
救他?吴思道彻底糊涂了。疤脸之前那凶狠的架势,恨不得当场把他剁了的样子,是救他?
“那你现在…”吴思道看着石头上的食物和水,依旧不敢相信。
“现在?现在你他妈都进来了!还能怎么办?”疤脸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老子只能找机会给你送点吃的,让你恢复点力气,找机会自己逃出去!”
但随后他看了一眼全身浮肿的马尔齐,又语重心长的劝道:
“听好了,吴三!女人哪里没有?别为了这一个把命搭上!吃完东西,等会儿外面换岗的时候,老子想办法弄出点动静,你瞅准机会,从前门跑出去!有多远滚多远!别他妈再回来了!”
疤脸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吴思道心上。他下意识地看向肩上的马尔齐。马尔齐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睁开了眼睛,那双破碎镜片后的眼眸,此刻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释然。
“他…说得对…”马尔齐的声音极其微弱,气若游丝,却清晰地传入吴思道耳中,“吴…思道…别管我了…走…快走…”
她艰难地吸了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把…把消息…告诉皇上…瓜洲渡…赵之靖…让武丹…带兵…剿了他们…别…别让皇上…涉险…”
她的目光转向吴思道,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决绝:“我…我死之后…每年…给我…烧柱香…我就…心满意足了…”
“烧香?”疤脸在一旁嗤笑一声,声音带着刻骨的嘲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行啊,你还有柱香!吴三他爹娘呢?连个坟头都没有!骨头都不知道烂在哪个乱葬岗了!吴三!你小子是真忘了还是装傻?这可是大不孝!”
爹娘?坟头?乱葬岗?!
吴思道如遭雷击!原主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行撬开的潘多拉魔盒,伴随着剧烈的头痛轰然炸开!一些模糊而痛苦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一个简陋破败的茅草屋,一个面容憔悴、眼神浑浊的妇人,终日以泪洗面,摸索着在灶台边为他熬煮稀薄的米汤…屋外是凶神恶煞的催债声和打骂声…
妇人将他紧紧护在怀里,用瘦弱的身体承受着拳脚…还有…一个模糊的男人身影,似乎在火光和硝烟中倒下…
“我…我爹娘…”吴思道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巨大的痛苦和茫然。
疤脸看着他这副样子,脸上的嘲讽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操!你小子…真忘了?!”他猛地看向马尔齐,似乎在求证。
马尔齐艰难地点了点头,破碎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怜悯和了然:“他…很多事…不记得了…他在船上救了我们的时候,就是一问三不知”
疤脸愣在原地,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悲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行…行吧…”疤脸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沙哑,“那老子就再给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说一遍!你爹,吴老栓!当年跟着胡帅(胡国柱)打江山,三藩之乱的时候,死在青兵的红衣大炮底下!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你娘!一个寡妇!硬是把你拉扯大!孤儿寡母,在赵之靖那狗杂种手底下讨生活,受尽了欺负!那姓赵的,把咱们这些三藩的孤儿寡妇当牲口使唤!逼着咱们给他打白工,累死累活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疤脸越说越激动,脸上的横肉都在颤抖:“你小子,那时候才多大?七八岁?为了不让你娘饿死,天天偷偷摸摸溜到太湖边上捞鱼摸虾!结果呢?被赵之靖那王八蛋发现了!他怕什么?他怕咱们都能自己找吃的了,就不受他控制了!他就没法用那点吊命的粮食拿捏咱们了!”
他喘着粗气,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正好!那时候他需要一个不怕死的愣头青,去给狗皇帝报信,把六公主在灵谷寺的消息捅出去!好引狗皇帝调兵,他们埋伏在瓜洲渡!他就盯上你了!骗你说有个天大的好活,干成了就能让你娘过上好日子!让你去灵谷寺附近守着,找准机会把消息告诉狗皇帝!”
疤脸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被他强行压回喉咙,变成一种压抑的嘶吼:“结果呢?!你小子一去不回!杳无音讯!你娘天天站在村口望啊!盼啊!眼睛都哭瞎了!最后…最后…活活哭死在破草屋里!赵之靖那狗杂种!嫌晦气!让人用草席一卷,扔到城西的乱葬岗了事!连个坟头都没给你娘垒!”
“吴三!你他妈现在告诉我,你忘了?!你把你爹娘都忘了?!你把你娘怎么死的都忘了?!”
疤脸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烧红的钢刀,狠狠剜剜在吴思道的心上!那些涌入脑海的记忆碎片瞬间变得清晰而尖锐!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瘦弱憔悴的妇人,在昏暗的油灯下,摸索着为他缝补破烂的衣衫;看到了她站在寒风凛冽的村口,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直到声音嘶哑;看到了她浑浊无神的眼睛,在绝望中彻底失去光彩,枯槁的身体倒在冰冷的草席上……
巨大的悲痛和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般在吴思道胸腔里爆发!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攥着“钥匙”的右手因为用力过度,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鲜血混合着污水,顺着指缝滴落。
“赵…之…靖…”他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和刻骨的仇恨!
看到吴思道的反应,疤脸的脸色也柔和了一点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先逃吧,你在皇帝那里做了官,回头哥哥若是活下来了,哥哥的妻儿就摆脱你了!记住,我叫韩迪,我的老婆叫林七儿,她如今怀着孕,还在苏州老家...”
说完,他不再看吴思道,迅速转身,端起那个破陶碗和水囊,粗暴地塞到吴思道怀里,然后快步走向铁门。
“我去望风,你赶紧吃完,再过一个时辰,赵之靖他们就要去瓜洲渡了”
牢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音,但下一秒又倏忽打开,疤脸捂着喉咙,身体从台阶上就要跌落,而一个老妇人的身影,逐渐出现在吴思道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