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里那股子陈年的腐臭和新鲜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黏稠的泥浆。吴思道肩头扛着马尔齐冰凉、微微颤抖的身体,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意。污水没过小腿,刺骨的凉意顺着皮肤直往骨髓里钻,他咬着牙,竭力稳住下盘,不让肩上的人滑落下去。
铁栅栏门发出轻微却刺耳的摩擦声,滑开了。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里,一个佝偻却异常稳重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台阶顶端。
是嬷嬷。她那张如同刀劈斧凿般刻满风霜的脸庞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冷硬,浑浊的眼珠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球,扫过水牢的狼藉,最终定格在吴思道和他肩上的马尔齐身上
“嬷嬷!”吴思道心头一松,那口强提着的劲儿差点泄掉,肩上的重量猛地一沉,他闷哼一声,腰腿发力,硬是又顶了回去,“韩迪他……”
“你认识他?怪不得,他暂时死不了。”嬷嬷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生铁,干涩粗粝。她踩着湿滑长满青苔的石阶一步步下来,靴底毫不留情地碾过昏迷在地的韩迪那只瘫软的手掌,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韩迪的身体只是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再无反应。
“皮肉伤,能不能活,看阎王爷收不收。”她走到水坑边,浑浊的目光在马尔齐惨白浮肿、布满污渍的脸上停留一瞬,又落在吴思道被污水泡得发白起皱、甚至有些地方开始脱皮的手上,“外面蚂蚁炸窝了,漫山遍野,正往这破庙爬。”
吴思道的心猛地揪紧:“钟三郎会?”
“嗯。”嬷嬷蹲下身观察了两眼马尔齐,并不接近水牢。
“老身进来时,野鸭渡往北,林子边上,一直到三家店南口,赵之靖的人在挖坑,大坑,专陷马蹄子那种。土色新鲜,刚动工不久。”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沙哑质感,在水牢的嗡鸣回响中几乎微不可闻,“八公主没走远。皇上圣明,提前从狼山大营调了兵过来,就在三家店东北五里外的山坳里猫着。”
“可赵之靖这老狐狸防着呢!老身摸进来的路上看得真真儿的,他的人马就在那必经之路上埋伏着,挖坑设卡,俨然要阻止可能的援兵”她抬起眼皮,浑浊的瞳孔在油灯微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老身冒险进来,就是要弄清楚,这帮杂碎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大阵仗?”
嬷嬷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吴思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探询。她显然并不知道钟三郎会的核心阴谋,此行就是为了获取关键情报。
吴思道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立刻明白了嬷嬷的意图和她所面临的困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惊悸,凑近嬷嬷耳边,用几乎只有气流的微弱声音,将赵之靖的惊天谋划——监听装置的存在、瓜洲渡伏击胤禛的计划、鄂伦岱被麻翻——一股脑儿急速而清晰地吐露出来。每一个字都轻如蚊蚋,却重若千钧。
嬷嬷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那张刻板冷硬的脸庞上,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震惊,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和怒火取代。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刚刚掰断的镣铐残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哼!好大的狗胆!”她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哼,如同闷雷,“果然是要翻天!兵符…瓜洲渡…好算计!”她猛地抬眼,目光如电扫过吴思道,“消息必须送出去!一刻也耽搁不得!”
“嬷嬷怎么进来的?”吴思道急忙追问,这是他眼下最关心的问题。
“草寇窝子,又不是禁城!”嬷嬷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除了关押肉票的水牢看得紧点,外围那些破栅栏烂篱笆,防得住谁?但凡有条野狗钻过去,他们都能疑神疑鬼半天!”
“坏就坏在几条大路上!蚂蚁都爬满了!明火执仗的巡哨,刀出鞘弓上弦!老身摸进来时,路边草窠子里就扔着两具新鲜尸首,看打扮是走夜路的行商…想从大路出去?难如登天!”
她浑浊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刮过吴思道泡得发白浮肿的脸和单薄的身板,又扫过他肩上气息奄奄的马尔齐,最后落回吴思道眼中,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除非…你替老身把东面巡逻的那队‘蚂蚁’引开!只要引开一刻,老身就能趁乱骑马冲出去!快马加鞭,消息就能送到八公主手上!”
“我去!”吴思道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声音在水牢里激起沉闷的回响。他感到肩上的马尔齐身体猛地一颤。
“不行!”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马尔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破碎镜片后的目光穿过凌乱的湿发,死死钉在吴思道脸上。她的嘴唇干裂,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气息急促:“你…不会骑马…水里…泡了一宿…身子…虚透了…跑不掉的…”她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强撑着继续,“而且…你要…先去东边…引开人…再折回这里…然后…向东南逃…东南…没有接应…赵之靖的人…快马…转眼…就到…你…必死无疑…”
她破碎镜片后的目光转向嬷嬷,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决绝,“我…去…我…诱敌…”
吴思道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看着马尔齐苍白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的不正常的潮红,看着她裸露皮肤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溃烂伤口,看着她连站立都无法做到的身体,一股混杂着心疼、愤怒和决绝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
“胡闹!”吴思道的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他下意识地将肩上的马尔齐搂得更紧了些,仿佛怕她下一刻就要挣脱出去,“你这副样子,怎么去?出去就是送死!我绝不同意!”
嬷嬷浑浊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最后落在马尔齐溃烂的脚踝上,眉头紧锁:“丫头说得在理。你当诱饵,跑不出二里地就得被乱箭钉成刺猬。老身的马车是好脚力,可拖着车架,跑不过轻骑。”
她顿了顿,似乎在权衡。
“那两匹马极通人性,你只要朝着方向甩鞭子,它们知道怎么跑。但…”她话锋一转,看向吴思道,“马车笨重,对马力的消耗比单骑大得多。一旦被盯上,你跑不过赵之靖的快马队。”
马尔齐闻言,破碎镜片后的目光更加黯淡绝望,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吴思道的嘴角却猛地向上勾起一个近乎狂放的弧度!那笑容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耀眼。他眼中仿佛有两簇火焰被瞬间点燃,灼灼地看向嬷嬷:“嬷嬷!我昨天打的东西!是不是都安在马车上了?!”
嬷嬷点了点头。
“那就能跑!”吴思道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沸腾的自信,斩钉截铁,“嬷嬷,帮我!把她弄出来,带到安全地方!引开追兵的事,交给我!我保证,让您的马跑得比他们的快!”他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把她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嬷嬷的眼神锐利如刀,在他那张混合着疲惫、苍白却又燃烧着疯狂自信的脸上剐过。那浑浊眼底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惊异,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磐石般的冷硬覆盖。
吴思道弯下腰,双手小心翼翼地探入冰冷刺骨的污水中,动作轻柔得如同捧起易碎的珍宝。他托住马尔齐纤细却冰冷的腰肢和后背,将她因虚弱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缓缓地、平稳地放回那浑浊的水坑里。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轻轻拍打着她的身体。
“等我回来。”吴思道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穿透水波的坚定,清晰地传入马尔齐耳中,“我会让你和胤真团聚的。”
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水中那双透过破碎镜片、倒映着微弱光点的眼眸,然后猛地转身,不再回头。脚步声在湿滑的石阶上响起,坚定地朝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铁栅栏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