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作者:猞猁孙 更新时间:2025/8/20 23:27:01 字数:4252

残阳如血,泼洒在瓜洲渡口南岸连绵起伏的山岗上。赵之靖立在最高处,山风猎猎,掀起他千总常服的下摆,像一面残破的旌旗。他背着手,脚下是蚁聚攒动、火把如星的人潮,一股久违的、带着铁锈和硝烟味的豪情在胸腔里疯狂滋长,几乎要撑破那层官服的束缚。

多少年了?赵之靖眯起三角眼,望向西边那轮巨大的、正缓缓沉入长江的赤红落日。那血色仿佛浸透了记忆,将他拉回到洞庭湖那场本该惊天动地却最终一败涂地的决战。

那时候他还是胡帅(胡国柱)帐下一条悍不畏死的狼崽子,被胡帅视为奇兵,秘密安插进江南水师,只待洞庭湖决战时临阵倒戈,与湖上的吴军水师里应外合,一举绞杀康颐那毒妇亲率的超骑精锐!

他记得那震耳欲聋的炮声,记得湖面蒸腾的水汽和硝烟,记得自己如何在船舱里焦灼地等待信号,紧握船舵的手心全是汗。

可等来的,不是约定好的烟火,而是君山上传来的、如同雷霆震怒般的巨响!连绵不绝,带着令人牙酸的破空声!那是康颐!她根本没按常理出牌!她带着五百超骑,扛着二十门沉重的新式大炮,竟硬生生爬上了君山绝顶!

居高临下,万炮齐发!

洞庭湖上边的吴军营地,成了最好的靶子。枪火横飞,血肉涂地。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更绝望的是,一支青军偏师,如同尖刀,竟悍不畏死地直插吴军帅营!乱上加乱!

胡帅苦心经营的防线,在内外夹击下,如同纸糊般崩裂!败兵如决堤洪水,一路溃退入川。而他这条本该致命的“毒蛇”,毒牙还没来得及咬出,就被裹挟在溃败的洪流里,眼睁睁看着胡帅的大纛倾覆。

水师?他当时还在外围!连康颐的影子都没摸着!耻辱!刻骨的耻辱!这耻辱让他苟活下来,像条阴冷的毒蛇,在江南水师里蛰伏,凭着那点所谓的“功劳”和钻营,竟也一步步爬到了千总的位置。手里有了点权,也悄然收拢了一些散落各地的三藩旧部,像疤脸韩迪那样的,积攒着微不足道的本钱。

胡帅败走四川,最终死在云南的消息传来时,赵之靖在房间里枯坐了一夜。康颐的枭首令贴在城门口,那毒妇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以为胡帅的仇恨和未竟的事业,就要彻底埋葬在这南国的烟雨里了。

直到关外八旗的人找上门来。

那时康颐刚登基不久,关外八旗桀骜不驯,巴海(黑龙江将军)野心勃勃。八旗的使者带来巴海的承诺:只要赵之靖能在江南搅动风云,最好能弄到江南水师的核心兵权,策应关外起事,待八旗铁骑杀进北京,推翻康颐,便以长江为界,划江而治!他赵之靖,便是这江南的半壁之主!

南北分治!裂土封王!何等诱惑!这可是重现宋金旧事!赵之靖怦然心动,几乎就要答应。但他骨子里的谨慎最终占了上风。胡帅的下场犹在眼前,关外八旗真能撼动那踏平三藩、凶威赫赫的康颐?他选择了按兵不动,冷眼旁观。

果不其然!康颐用兵如神,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关外八旗被打得灰飞烟灭,巴海的头颅被石灰腌制,悬于关隘!关外八旗的使者再次登门时,只剩下一副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狼狈。赵之靖暗自庆幸,却也感到了更深的寒意。

这毒妇,手腕太狠,更兼有魏东亭这个狗贼的帮助,用兵之威,状若鬼神!

胡帅的余部几乎散尽,只有一些零星的、被打上“反贼”烙印的旧部,像疤脸韩迪,还在他这棵尚未彻底倒下的“枯树”下勉强栖身。以前江南反青复明留下的钟三郎会,也被他暗中吞并,成了他手中一张见不得光的牌。

他像一只在蛛网中心等待的毒蜘蛛,蛰伏着,积蓄着微不足道的力量,耐心地等待一丝渺茫的契机。

契机终于来了,却带着更深的寒意和更浓的血腥味——罗刹人找上了他!

罗刹人的使者,有着冰蓝色的眼睛和生硬的官话。他们带来了一个庞大得令他窒息的计划:察哈尔王叛乱牵制康颐主力,准噶尔部在西北步步紧逼喀尔喀蒙古,罗刹大军则从尼布楚顺黑龙江而下,蚕食鲸吞关外故地!而康颐的软肋,就在江南!就在他赵之靖手里!

“绑架六公主胤祚,将其秘密送至泉州灵谷寺,引康颐出京南巡。”罗刹使者的声音冰冷如刀,“你只需在江南制造混乱,暗杀康颐!”

使者冰蓝的眼睛直视着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康颐一死,中原必乱!察哈尔、准噶尔、我大罗刹,还有那些蛰伏的关外八旗余孽,将瓜分这片富庶的土地!而你,赵大人,”使者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这江南膏腴之地,就是你的国!你的王座!”

瓜分中国!江南国主!

赵之靖知道,自己彻底被绑上了罗刹人的战车。拒绝?罗刹人既然能找上他,就能轻易碾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这已不是胡帅的复仇,也不是关外八旗的许诺,而是罗刹人冰冷的意志和庞大的棋局!他赵之靖,成了这棋局中一颗必须按指令落下的棋子。

但,这又何尝不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蛰伏多年,隐忍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他当然知道罗刹人不老实,跟他说罗刹人会将六公主绑架到灵谷寺的时候,故意不说清楚是哪个灵谷寺——

罗刹人与中国联系多走水路,自然只能是福建灵谷寺和江宁灵谷寺,可是江宁灵谷寺是皇家禁地,罗刹人怎么可能安插进去?

他们必然将六公主放在了福建灵谷寺!

所以他精心策划了太湖袭击,且想让康颐通过自己注意到福建灵谷寺的异常,从而康颐把重心放在对付罗刹人身上,只为搅浑水,制造更大的混乱,也为接近康颐、摸清她的行程创造机会!

为此,他杀死了无意中知道六公主在灵谷寺的吴思道,防止他提前将消息透露给康颐,打乱自己的计划

老天不负苦心人,如今,这漫山遍野的火把,就是他赵之靖最后的底牌,也是他通往王座的阶梯!

想到这里,赵之靖胸中郁积多年的愤懑、野心和狂喜轰然爆发!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水腥味的江风灌入肺腑,似乎也灌入了无尽的豪情。他俯瞰着山下蜿蜒如龙的火把长河,看着那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身影,胸中激荡,忍不住想要纵声长啸!

“诸位兄弟!”赵之靖终于开口,声音被他刻意灌注了气力,在山谷间隆隆回荡,压过了江风和水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聚集者的耳中,“今日,吾等共聚于此!所为者何?雪吾等父兄之血海深仇!复吾等沦丧之故国河山!”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北方,指向运河对岸那代表着康颐威权的方向:

“那妖妇康颐!倒行逆施,牝鸡司晨!屠戮忠良,残害百姓!视吾等如草芥!视江南为鱼肉!”

“今日!”赵之靖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撕裂夜空,“她已踏足吾等为她精心挑选的埋骨之地!就在瓜洲渡!就在运河之上!吾等在此,以天地为证,以山河为誓!定要诛此妖妇!还天下朗朗乾坤!复吾江南故国!”

“诛妖妇!复故国!”

“诛妖妇!复故国!”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轰然爆发!声浪滚滚,如同怒潮拍岸,震得山岗上的碎石簌簌落下!无数火把疯狂地挥舞着,将一张张狂热、愤怒、充满野望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汇聚成一片沸腾的火焰海洋!这是压抑了太久的仇恨和野心的总爆发!

赵之靖满意地看着这一切,感受着脚下大地因这万众一心的咆哮而传来的微微震动。这才是力量!这才是他赵之靖该有的气象!他微微抬手,山呼海啸之声渐渐平息,只余下粗重的喘息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无数双眼睛如同黑夜里的狼瞳,灼灼地聚焦在他身上。

该点兵了!该让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力量,在这面“诛妖复国”的大旗下,彻底凝聚!

他清了清嗓子,威严的目光扫过山下各队排头之人:

“各堂堂主,报上名号!”

声落,排头一个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的大汉猛地踏前一步,双手抱拳,声如洪钟:

“八闽子弟,不忘故土!刺桐花涌千帆浪,万商云集海涛动!福建甘泉堂,林震山,率堂下三百七十一口好汉,前来助阵!愿为先锋!诛杀妖妇!”声音落下,他身后一片绣着奇异花纹的蓝色旗帜猛地竖起,在火光中猎猎招展!

“好!甘泉堂,忠勇可嘉!”赵之靖朗声赞道。

紧接着,一个精悍瘦削、目光如电的中年汉子跨步而出,同样抱拳行礼,声音却带着金石之音:

“榕荫三山承福脉,金汤一意贯闽中!福建万福堂,陈铁手,率堂下二百八十六名弟兄,听候赵爷调遣!必取妖妇首级!”一面赤红色的旗帜随之升起,上面绣着一个硕大的金色“福”字!

“万福堂,福威双全!”

“皖江子弟,岂容牝鸡乱政!铁画银钩书傲骨,徽风皖韵镇河山!安徽徽风堂,李如松,率堂下四百零五名壮士,愿效死力!”一个书生模样、却腰佩长剑的男子沉稳发声,青灰色的堂旗上,银色的徽州山水图若隐若现。

“徽风堂,文韬武略!”

“荆楚男儿,血性未凉!湘水长流存浩气,楚云漫卷动刀兵!湖南湘水堂,彭霸天,率堂下五百兄弟,前来为天下除害!”一个满脸横肉、肌肉虬结的巨汉瓮声瓮气吼道,一面绣着奔腾湘江浪涛的黑色大旗高高举起。

“湘水堂,气势如虹!”

“赣江子弟,枕戈待旦!赣水苍茫连天碧,洪都子弟踏浪来!江西洪都堂,罗九指,率堂下三百弟兄,听凭赵爷号令!”一个双手关节粗大、指节上布满老茧的中年人沉稳应答,一面深蓝色的旗帜展开,上面绣着一条蜿蜒的赣江。

“洪都堂,水战骁勇!”

“南岭雄关锁不住,粤海狂澜卷地来!广东怒涛堂,雷豹,率堂下二百精锐,愿为赵爷劈波斩浪!”一个肤色黝黑、眼神锐利如鹰的海民打扮汉子高声呼喊,一面绣着惊涛骇浪的深绿色旗帜迎风招展。

“怒涛堂,海疆英豪!”

“漓江烟雨化兵甲,桂岭雄风扫妖氛!广西桂岭堂,韦一刀,率堂下三百弟兄,誓斩妖妇!”一个背着厚背砍山刀的壮汉声音嘶哑,一面土黄色的旗帜上,勾勒着险峻的桂岭轮廓。

“桂岭堂,悍勇无双!”

“……”

一个个堂口,一面面旗帜,一句句带着地域印记和决死意志的堂号宣言,如同点燃的烽火,在瓜洲渡南岸这片沉寂的山野间次第燃起!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安徽、福建、两广、两湖…十几个堂口,近三千人马!火把的光芒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通红!这是赵之靖从未掌握过的力量!是他野心的具现!

赵之靖站在山岗之巅,听着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效忠宣言,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数千人汇聚的磅礴气势,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膨胀的豪情充塞胸臆!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这滚滚洪流就能瞬间踏平运河,将康颐和她那引以为傲的超骑碾为齑粉!江南国主?不!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黄袍加身,坐拥整个天下的景象!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高高鼓起,准备发出那声将所有人狂热推向顶点的总攻命令!

就在这山呼海啸、万众屏息的巅峰时刻——

“赵——之——靖——!”

一个嘶哑、疯狂、带着无尽恨意和玉石俱焚般决绝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又像是从九幽地狱最深处炸响的厉鬼诅咒,硬生生撕裂了震天的喧嚣!

那声音并非来自山下,而是来自…头顶?!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旁边一处略矮的山脊线上,一辆没有挽马的破烂马车,如同从地狱中挣脱出来的疯狂怪兽,正以雷霆万钧之势,顺着陡峭的山坡,朝着赵之靖所在的这处山岗,朝着这汇聚了数千人马的谷地,轰然俯冲而下!

车身在剧烈的颠簸中发出濒临解体的呻吟!车轮碾过碎石枯枝,火星四溅!速度快得如同一道失控的闪电!

车辕上,一个浑身血污、衣衫破烂、头发凌乱如同疯魔的身影,死死攥着缰绳,一双赤红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钉在山岗上那个意气风发的赵之靖身上!正是他恨入骨髓的仇敌!

“你爷爷吴思道我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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