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作者:猞猁孙 更新时间:2025/8/26 23:20:35 字数:4092

寅时末刻,天光未启,瓜洲渡南岸的山野被浓稠的墨色浸透,只有几点残火在风中摇曳,映照着遍地狼藉。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和泥土被反复践踏后的腐败气息。胤真一身明黄镶边的棉甲,勒马立于这片修罗场边缘,冰冷的甲叶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幽暗的光泽。她身后,是数十名同样甲胄森然的镶黄旗精锐,人人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与肃杀,无声地拱卫着他们的主子。

韩迪佝偻着身子,他身后被两个甲士死死的盯着,在他醒后,一个冷面的嬷嬷告诉他,只要去江宁大营将这封信送给四公主胤真,朝廷就可以赦免他谋逆的罪名,否则他就当即死在这水牢里,并且还给了他一块腰牌,以做信物。

是的,在知道马尔齐失踪后,胤真根本没去江宁灵谷寺,而是去了江宁大营以备不测!

韩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脸上横肉因痛苦而扭曲,布满血丝的双眼惊恐地望着胤真。他的嗓子,被嬷嬷在逼问时以特殊手法重创,此刻连一句完整的话也吐不出来。

胤真的目光越过他,死死钉在前方那座半塌的破庙入口——那里是通往水牢的入口。她的呼吸微微急促,握着缰绳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皮革里。一路疾驰而来,沿途倒伏的尸体、断裂的兵刃、尚未凝固的暗红血迹,无不昭示着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何等惨烈的厮杀。

嬷嬷的手段,她向来知晓,只是没想到为了马尔齐,竟狠辣至此。

“她…在里面?”胤真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她问的是韩迪,目光却未曾离开那黑洞洞的入口。

韩迪拼命点头,喉咙里发出更急促的“嗬嗬”声,浑浊的涎水顺着嘴角流下,眼中满是哀求。

胤真无心和他多说,她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与寒意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猛地一挥手,声音冷硬如铁:“进去!把人抬出来!”

两名身强力壮的甲士应声而出,拔出腰刀,警惕地踏入破庙。片刻后,里面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和金属碰撞的声响。胤真勒紧缰绳,坐骑不安地刨着蹄子,她的心也随之悬到了嗓子眼。

终于,那两名甲士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他们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副用门板临时拼凑的担架。担架上的人,被一件染血的披风草草覆盖着,只露出一张苍白浮肿、沾满污迹的脸庞,和一只软软垂落、以一种不自然角度扭曲着的胳膊。

是马尔齐!

胤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眼前瞬间模糊。她几乎是滚鞍下马,踉跄着扑到担架前,颤抖的手指掀开披风一角。破碎的玳瑁眼镜歪斜地挂在脸上,镜片布满裂痕。露出的脖颈、手臂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鞭痕和溃烂的水泡,左臂软塌塌地垂着,显然骨头已断。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双腿,长时间浸泡在污水中,皮肤惨白发皱,多处溃烂流脓,散发出难以言喻的腥臭。

“马尔齐…”胤真的声音哽咽,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砸在冰冷的甲片上。她伸出手,想触碰那张熟悉的脸庞,指尖却在半空中剧烈颤抖。太湖遇险时,是马尔齐拼死护在她身前;天宁寺内,是马尔齐为她打理一切,替她分忧;昨夜之前,她甚至还在为自己谋划…而如今,竟被折磨成这般模样!

马尔齐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透过破碎的镜片,看到胤真泪流满面的样子,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牵动了干裂的嘴唇,渗出丝丝血迹。

“主子…别…脏…”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生命挤出,“水…冷水…您…不能碰…”

胤真猛地缩回手,心如刀绞。超骑遇水则衰的诅咒,此刻成了横亘在她们之间最冰冷的鸿沟。她连触碰自己最亲近的侍卫,都成了一种奢望!

“是谁?!是谁把你害成这样?!”胤真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被架在一旁的韩迪,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韩迪吓得浑身筛糠般颤抖,喉咙里“嗬嗬”作响,拼命摇头,又点头,混乱不堪。

“是赵之靖!对不对?!”胤真几乎是嘶吼出来,“那个太湖上‘及时’赶来救驾的赵千总!那个在皇额娘面前对你喊打喊杀的赵之靖!他才是钟三郎会的逆贼!对不对?!”

韩迪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点头,涕泪横流,胤真同时也捏紧了拳头,她已经从嬷嬷的信里得知了所有事情,如今不过是再确认而已。

一股冰冷的后怕瞬间攫住了胤真!太湖之上,若不是吴思道那阴差阳错的“天兵天将”,她和马尔齐早已落入赵之靖的魔爪!而自己,竟还一度以为他是忠臣,引狼入室!自己简直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货!

“吴思道呢?!”胤真猛地想起那个关键的名字,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他在哪?!赵之靖把他怎么了?!”

马尔齐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破碎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凝聚,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吴…吴云骑…他…为了救我…为了给嬷嬷…报信…他…他一个人…去引开赵之靖…的大队人马了…”

轰——!

如同晴天霹雳在胤真脑中炸响!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一个人…去引开赵之靖的大队人马?!

那个总想着逃跑、有点小聪明却怕死得要命的吴思道?那个被她骂作“夯货”、“蠢猪”的吴思道?他竟然为了救马尔齐,为了给她争取一线生机,主动去赴死?!

巨大的愧疚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如果不是她执意将他卷入这场漩涡,如果不是她自以为是地将他留在身边,他本可在苏州卖他的茶宠,做他的生意,安稳度日!是她!是她亲手将他推向了这条死路!马尔齐的惨状,吴思道的牺牲,全都是因为她!

胤真踉跄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马鞍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拖入无底的深渊。她算什么公主?她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保护不了!她就是个灾星!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对她如此不公?身为家族的长女, 进宫成为公主之后,只因秉公办事,就和生母闹翻,连亲妹妹都瞧不起自己,自己辛辛苦苦办事,但是总有人背地弹劾自己,而身边的几个亲近人物也被打散,只剩一个马尔齐在自己身边,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吴思道,可他...

“啪——!”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黎明前炸响!

马尔齐!那只仅存的、尚能活动的右手,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扇在了胤真泪痕交错的脸上!

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决绝和愤怒!连两边的甲士和韩迪都愣住了!

胤真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火辣辣地疼,整个人都懵了。

“主子!”马尔齐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刀锋般锐利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钉子,狠狠钉进胤真的心脏,“看着我!看着我!!”

胤真茫然地转过头,对上马尔齐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吴云骑…用命…给您…拼出来的机会!嬷嬷…生死未卜…去报信!我…半死不活…躺在这里!多少条命…多少条命押在您身上了?!您…您就只会在这里…哭?!对得起谁?!对得起谁啊——!!”

最后一声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马尔齐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血沫的唾沫,身体在担架上痛苦地抽搐,眼神却依旧死死地、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悲愤,钉在胤真脸上。

这一巴掌,像一盆冰水混合着滚烫的烙铁,狠狠浇在胤真头上!脸颊的刺痛,马尔齐那绝望而愤怒的眼神,还有那字字泣血的质问,瞬间撕裂了她沉溺的自责与绝望!

是啊!她在干什么?沉溺在无用的愧疚里?让吴思道和马尔齐的牺牲,嬷嬷的冒险,全都化为泡影?!让赵之靖那帮逆贼逍遥法外,继续祸害江南?!

一股混杂着羞愧、愤怒和滔天恨意的火焰,猛地从胤真心底最深处窜起!瞬间烧尽了所有的软弱和迷茫!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眸子,重新聚焦,沉淀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淬火般的寒光!

她挺直脊背,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和血迹,动作干脆利落,再无一丝犹豫。镶黄旗的棉甲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变化,在微明的晨光中反射出更加冷硬的锋芒。

“留一队人!照顾马尔齐!清理此地!其余人,跟我走!”胤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目光扫过韩迪,“你!带路!去他们刚才盘踞的山岗!快!”

韩迪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在士兵的推搡下,朝着山岗方向踉跄而去。胤真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山岗疾驰而去。身后数十骑精锐紧随其后,马蹄声踏碎了黎明前的死寂,卷起一路烟尘。

这种突袭乏善可陈,赵之靖原本就没有在这里预留多少人马,在这里的都是边缘的不能再边缘的人物,胤真还没到近前,他们就吓得四散奔逃了,反而是追逃花了不少时间,因为根本就没有战斗。

而几个试图反抗的胆大者,也在镶黄旗精锐的突铁蹄下,如同砍瓜切菜般被迅速肃清。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胤真勒马立于岗顶,目光如冰刀般扫过一片狼藉的营地。断裂的旗杆,倾倒的篝火,散落的兵器和尸体…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营地中央那根最高的、尚在燃烧的木桩上。

木桩顶端,赫然钉着一颗面目全非的头颅!头发被烧焦,面部皮肉被火焰燎烤得焦黑翻卷,五官扭曲变形,根本无法辨认。只有那残留的、被烧得卷曲的头发茬子,依稀能看出是极短的平头。

一个被俘的、断了胳膊的钟三郎会小头目,被士兵拖到胤真马前。他满脸血污,眼中充满恐惧。

“说!这是谁的头?!”胤真声音冰冷,听不出丝毫情绪。

那小头目吓得浑身哆嗦,语无伦次:“是…是那个…妖人…吴…吴思道!赵爷…赵爷亲手砍的!说…说祭旗…用他的头…稳…稳军心…”

吴思道!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胤真的心上!尽管面目全非,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死讯”被证实,那股压抑的、滔天的怒火和恨意,如同被点燃的火山熔岩,轰然冲垮了她刚刚筑起的理智堤坝!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马鞍上。

押着他送来的那个月,他还是一个只会逃跑的小人呢。

在那个晚上,他竟然还胆大包天到捏我的小腿呢。

还是那个晚上,明明不会骑马,还要硬闯进我的寝殿,被马镫拖着,也要向我传达心意。

也是,你明明说你不会逃了啊。

我就这么不堪,让你非得用生命去逃吗?

两行清泪再次从胤真的眼角留下,但这次,她的脸上带了嗜血的表情。

“传令!”胤真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金铁刮擦,响彻整个山岗,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杀意,“所有人!即刻出发!目标,瓜洲渡!抄小路!急行军!挡路者——无论官兵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杀无赦!我要赵之靖的人头!现在!立刻!马上!”

“嗻!”所有镶黄旗甲士轰然应诺,眼中同样燃起嗜血的火焰。主辱臣死,更何况是此等血海深仇!

胤真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她不再看那根木桩上的头颅一眼,调转马头,如同复仇的修罗,一马当先,朝着一条隐蔽的、通往瓜洲渡方向的羊肠小道狂飙而去!身后铁骑如洪流般紧随,马蹄声踏碎了山野的宁静,卷起漫天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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