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渡南岸的山岗上,篝火已熄灭大半,只余零星火堆在浓重的江雾中明灭不定,映照着横七竖八躺倒歇息的人影。连日奔袭、构筑工事的疲惫,让赵之靖麾下这数千来自各堂口的“义军”鼾声四起,连巡哨的脚步都拖沓沉重。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雾气、汗味、劣质烟草味,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大战前的压抑。
赵之靖独自立在高坡边缘,背对着沉睡的营地,面向黑沉沉的大江。江风带着水腥味,吹得他披风猎猎作响。他手中紧攥着一封刚刚由心腹快马送来的密函,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信是江宁水师副将王振彪送来的,火漆完好,带着江水的潮气。
他撕开封口,借着坡下篝火残光,目光如刀锋般刮过纸面。
前半段字迹潦草急促,力透纸背:
“赵爷!祸事!八公主胤思昨夜密召卑职,出示其手令,严令卑职封锁瓜洲渡至江宁水道,并调集水师战船于上游待命!她已知晓吾等计划!吴思道那妖人,竟已将此惊天机密泄露于她!此獠不除,吾等危矣!胤思已飞鸽传书康颐行在,然信鸽被卑职亲兵截获,密信在此!赵爷,事急矣!当速断!迟则生变!”
赵之靖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噬心般的杀意瞬间从眼底炸开!三角眼骤然收缩,瞳孔深处燃起两点幽寒的鬼火!握着信纸的手猛地收紧,坚硬的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几乎要被捏碎!
“吴!思!道!”三个字如同从牙缝里挤出的冰碴碴碴,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又是他!这个阴魂不散的搅屎棍!明明已经“死”了,脑袋都挂在旗杆上祭了旗,怎么还能从阴曹地府爬出来搅局?!太湖上坏他好事,如今竟又攀上了八公主这条线?!
一股暴戾之气直冲顶门,赵之靖猛地转身,目光如淬毒的利箭扫向坡下酣睡的营地,那眼神,仿佛要将所有与吴思道相关的人千刀万剐!周围的亲卫和几个尚未歇下的堂主被他身上陡然爆发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惊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大气不敢出。整个高坡之上,空气仿佛瞬间冻结,只剩下江风呜咽和远处江涛拍岸的沉闷声响。
然而,当赵之靖的目光落在密函的后半段时,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和杀意,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扭曲的、难以置信的狂喜!
后半段的字迹明显沉稳许多,甚至带着一丝嘲讽:
“然天佑赵爷!胤思此女,自作聪明,愚蠢至极!她截下密信后,竟未立刻呈报康颐!反以‘恐惊圣驾,需查证详实’为由,将密信压下,仅令卑职暗中部署!此乃天赐良机!康颐船队按原定行程,将于辰时初刻抵达瓜洲渡口!其行在护卫船队规模、编列,卑职已探明,附于信后!赵爷,箭在弦上,机不可失!卑职已按胤思之令调兵,然此兵,实为赵爷之兵!只待赵爷号令,水陆并进,大事可成!另,胤思派有监军至卑职营中,名为‘护送’,实为监视,此二人乃心腹大患,当速除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死寂的高坡上,骤然爆发出赵之靖压抑到极致、又畅快到极致的狂笑!那笑声嘶哑、癫狂,如同夜枭啼鸣,在浓雾弥漫的江岸上回荡,惊得坡下不少沉睡的汉子猛地坐起,茫然四顾。
周围的堂主们面面相觑,完全摸不着头脑。方才赵爷还一副要杀人的模样,怎么转眼就笑成这样?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赵之靖猛地止住笑声,脸上狂喜与狰狞交织,三角眼中闪烁着骇人的精光。他扬了扬手中的密信,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得意:“诸位兄弟!天意!此乃天意啊!”
他将密信递给离他最近、一脸虬髯的甘泉堂主林震山:“都看看!都看看!吴思道那狗贼,果然贼心不死,竟将消息捅到了八公主胤思那里!”
众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变,尤其是曾参与追杀吴思道的彭霸天、罗九指等人,更是面露凶光。
“但是!”赵之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戏谑和狂傲,“胤思那个黄毛丫头!自作聪明,反误大事!她竟将如此要命的密报,给压下了!哈哈哈!她怕惊了康颐的驾?她想要查证详实?蠢!蠢不可及!她这是亲手将康颐送上了黄泉路!将江南的万里河山,送到了吾等手中!”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西北方雾气沉沉的江面:“康颐的船队,毫不知情!正按原定行程,朝着咱们布下的天罗地网,自投罗网!辰时初刻!就是康颐的葬身之时!也是吾等江南复国大业,开启之时!”
“天佑赵爷!天佑江南!”林震山看完信,激动得满脸横肉乱颤,率先吼了出来。
“诛杀妖妇!复我故国!”万福堂陈铁手、徽风堂李如松等人也反应过来,狂喜瞬间淹没了所有疑虑,纷纷振臂高呼!声浪在寂静的凌晨传开,引得坡下越来越多的“义军”被惊醒,茫然又兴奋地跟着呼喊起来,原本沉寂的营地瞬间被点燃!
赵之靖志得意满,享受着这山呼海啸般的拥戴。他目光扫过群情激奋的众人,迅速下达命令:
“林震山!陈铁手!”
“在!”两人轰然应诺。
“你二人速派本部最机灵、水性好的兄弟,持我令牌,立刻潜入王副将水寨!找到他,告诉他,计划不变!按胤思那蠢丫头的命令,把船调到上游!但是——”赵之靖眼中寒光一闪,“让他准备好火船!装满火油、硫磺、硝石!等康颐的御驾船队主力一进瓜洲渡口,水寨里的兄弟动手夺船打开寨门之时,立刻放出火船!顺流而下,给我把渡口彻底封死!我要让康颐的船队,进得来,出不去!连人带船,统统烧成灰烬!”
陈铁手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肉痛:“赵爷,这…水寨里不少好船,还有咱们的兄弟…一把火烧了,是不是太…太亏了?”
“亏?!”赵之靖猛地转头,三角眼中射出两道利剑般的寒光,声音冷得如同九幽寒风,“陈铁手!你给老子记住!对付康颐这毒妇,绝不能有半分侥幸!她能从关外八旗、三藩余孽的重围里杀出来,坐上龙椅,靠的就是那非人的狠辣和运气!给她留一条舢板,她就能翻江倒海!给她留一口气,她就能卷土重来!对付她,就要斩尽杀绝!挫骨扬灰!一点火星子都不能留!水寨的船?兄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能烧死康颐,赔上整个水寨都值!明白吗?!”
陈铁手被赵之靖那择人而噬的眼神和话语中的血腥气吓得浑身一哆嗦,慌忙低头:“是!是!小的糊涂!小的这就去办!绝不留半点余地!”
“彭霸天!罗九指!”赵之靖不再看他,继续点将。
“末将在!”两人上前。
“你二人带本部精锐,立刻出发,按王副将信中所说位置,找到胤思派去的那两个监军!处理干净!手脚利落点!别留下任何把柄!”
“得令!”两人狞笑着领命而去。
一道道命令流水般发出,整个营地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高效而狂热地运转起来。歇息的人被踢醒,分发着刚刚领取的火箭、火铳、刀枪;弓弩手被催促着抢占更高、更隐蔽的射击位置;刀盾手在滩头反复演练着堵截阵型。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硝石和铁锈的味道,混合着一种嗜血的兴奋。
赵之靖重新走回高坡边缘,俯瞰着下方如同苏醒巨兽般的营地,再望向雾气渐淡、东方已透出鱼肚白的江面。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和硝烟味的空气,胸中豪情万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康颐,你的死期到了!江南,是我的了!
然而,就在这志得意满、杀机盈野的巅峰时刻——
“嗡……”
一种极其低沉、却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毫无征兆地传来!如同沉睡的巨兽在翻身,又像遥远的地底闷雷滚动!
起初很轻微,混杂在江涛声和营地喧嚣中几乎难以察觉。但很快,那震颤感变得清晰、持续,并且越来越强!赵之靖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晃动,坡下篝火的余烬被震得簌簌跳动!
“怎么回事?地动了?” “江潮?不像啊!” 坡上几位堂主和亲卫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赵之靖眉头紧锁,心中警兆陡升!这绝不是江潮!江潮的涌动有规律,是横向的推力!而这震颤,是自下而上,来自……后方?!
“敌袭——!!!”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猛地从营地后方、靠近山岗入口的方向炸响!瞬间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
紧接着,是如同山洪爆发般的喊杀声!那声音不是来自前方江面,而是来自他们身后!来自他们自以为稳固的后方!如同千万只野兽同时咆哮,带着无边的杀意和金属碰撞的刺耳锐响,轰然撞入营地!
“轰隆隆——!”
“杀啊——!诛逆贼!救圣驾!”
“镶黄旗!冲锋——!”
铁蹄踏碎大地的轰鸣如同连绵不绝的惊雷!无数火把骤然在营地后方的黑暗中亮起,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将雾气撕开!火光映照下,是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的铁甲洪流!清一色的明黄镶边棉甲,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锋利的马刀在火光下反射出死亡的寒光!当先一骑,身姿矫健,一袭染血的明黄箭袖在风中狂舞,正是胤真!她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悲愤,那眼神,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修罗!
“赵!之!靖——!!!”
胤真那一声凝聚了所有恨意、悲痛与疯狂的尖啸,如同九幽魔神的怒吼,穿透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惨叫声,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赵之靖的心口!他猛地回头,正对上胤真那双在火光中燃烧着血色火焰的眼睛!
高坡之上,赵之靖脸上的狂喜和志得意满瞬间冻结,如同被泼上了一层厚厚的石膏。那一声来自地狱般的尖啸,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凿穿了他所有的谋划和自信,将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灌满全身!
营地后方,青军的铁甲洪流已如决堤的熔岩,狠狠撞进了毫无防备的叛军大营!
“杀光他们!”胤真的怒吼在杀意中变形,以至于赵之靖未能听出这是胤真的声音。
混乱!彻底的混乱!
大部分叛军刚从睡梦中被惊醒,懵懂茫然,有的甚至来不及抓起身边的武器。他们只看到无数燃烧的火把和明晃晃的马刀,如同死神挥舞的镰刀,在薄雾弥漫的营地里疯狂收割!铁蹄无情地践踏过帐篷,篝火被撞翻,点燃了毡布、粮草,浓烟混合着血腥味冲天而起!
“顶住!给老子顶住!”彭霸天刚带人离开不久,留守的徽风堂主李如松目眦欲裂,挥舞着长剑试图组织抵抗。然而,仓促集结起来的几十人,在镶黄旗精锐骑兵排山倒海的冲锋面前,如同纸糊的堤坝,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李如松本人被一匹高速冲来的战马狠狠撞飞,人在半空,便被数把马刀交错劈过,残肢断臂混合着鲜血洒落一地!
“是官兵!超骑来了!”
“快跑啊!”
“赵爷!赵爷救命!”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来自不同堂口、本就缺乏统一指挥和严格纪律的“义军”们彻底崩溃了。他们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营地里乱窜,互相践踏。试图抵抗的小股人马,很快就被淹没在铁甲洪流之中。
赵之靖站在高坡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局面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他精心布置的伏击圈,此刻成了镶黄旗肆意冲杀的猎场!他寄予厚望的各堂口人马,此刻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不——!”赵之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眼瞬间布满血丝!他猛地拔出腰间长刀,对着身边同样惊骇欲绝的亲卫和堂主们嘶吼:“跟我来!拦住他们!不管是谁,先吞了再说!”
他不能退!绝不能退!瓜洲渡就在眼前!康颐的船队即将抵达!只要撑住!只要撑到水寨火起!他还有翻盘的机会!
赵之靖一马当先,带着身边最精锐的数十名心腹铁骑,如同逆流而上的黑色箭矢,朝着坡下那一片混乱的战场,朝着胤真那杆在火光中猎猎作响的大纛,疯狂地冲了下去!他眼中只剩下疯狂的杀意和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赌徒般的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