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靖站在高坡边缘,粗粝的江风裹着血腥和焦糊味扑在脸上,披风被刮得猎猎作响。他眼睁睁看着那胤思的铁骑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钟三郎会乱糟糟的营地。
胤真一马当先,马蹄踏碎草皮,刀锋切开血肉,在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里犁开一道血浪。个别胆大的试图结阵,几十个颤抖的手臂刚举起长枪,就被奔涌的铁骑洪流撞得七零八落。
更有武艺高强的,试图从树上跳下来袭杀,结果人在半空,便有几把雪亮的马刀交错闪过,将他的残肢裹着热血泼洒在泥地里。
“绊马索!左翼滩头给老子拉满!”赵之靖的咆哮压过战场的喧嚣,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戾。他看得分明,胤真的锋芒直指左翼,想彻底沿着这条路搅碎他们。
几个心腹连滚带爬冲下高坡。片刻之后,十几条浸透桐油的粗麻绳如同毒蛇般被死命拖拽着,横贯在胤真冲锋路线的滩头。寒光闪闪的铁蒺藜被叛军疯狂地抛撒进本就潮湿的沙地。
“引水!”赵之靖刀尖猛地指向浑浊翻涌的江面,声音嘶哑,“挖开东边那处低洼!把江水给老子灌进去!”
眼看着几个人还是被铁骑吓傻,赵之靖硬生生砍翻几人后,才让他们重新想起自己的任务,一缕缕江水从外面的沟渠处引来,而赵之靖一边组织人员龟缩,另一面让人拼命在沟渠上掩盖浮土,避免月色下的反光。
胤真此时尚不知晓赵之靖的动作,狂怒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并没有带过兵,眼前这点人马还是她向江宁总兵强要来的,如果马尔齐在这里,一定会提醒她不要孤军深入。
胤真一刀劈翻斜刺里冲来的叛军,滚烫的血溅在脸颊,她恍若未觉。胯下神骏的战马却猛地一沉,前蹄深深陷入骤然变得稀软粘稠的泥沼里!脚下的土地像是活了过来,正贪婪地吸吮着马蹄的力量。
“主子小心!”身旁亲卫声嘶力竭地大吼,奋力荡开侧面刺来的长矛。胤真悚然回头,瞳孔骤缩。左翼冲在最前的数十骑精锐,正人仰马翻!三匹剽悍的战马齐膝陷在突然漫溢的江水泥浆里,绝望地嘶鸣挣扎,背后的骑士不知道前方的状况,依旧疾驰而来,然后人仰马翻。
赵之靖眼看得手,立马率领亲兵先行突击,尚在马背上的甲士被岸上伸出的无数钩枪狠狠拖拽下马,瞬间被乱刀淹没,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更多的战马被横亘的绊马索狠狠绊倒,沉重的身躯砸进泥浆,铁蒺藜深深扎进蹄腕,剧痛让它们发狂地翻滚,将背上的骑士甩飞,落入叛军狞笑的刀丛。
“退!向硬地集结!聚拢!”胤真的吼声在震耳欲聋的金属碰撞、濒死哀嚎和战马悲鸣中显得如此微弱。摧枯拉朽的冲锋势头被这泥潭与毒刺硬生生遏制,严整的锋矢阵型瞬间瓦解,陷入各自为战的混乱泥沼。叛军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兴奋地嚎叫着从两翼压上,无数长枪组成移动的荆棘林,专刺马腹。
赵之靖在高坡上看得真切,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他亲率三百名最剽悍的刀盾手,从侧翼急速迂回,如同一柄沉重的铁钳,死死扼住了胤真残部向后方高坡硬地撤退的唯一缺口。
“活捉为首者!赏千金!”
夜色太暗,赵之靖至今尚未明白来袭的终究是青军哪一部,但是如今伏击康颐的谋算已然泡汤,自己必须拿点什么回去交代,而对方首领,那么明黄甲胄的人就非常合适。
叛军如同打了鸡血,长枪阵层层叠叠,寒光烁烁的枪尖在火光映照下汇聚成一片死亡的森林,冰冷地指向胤真那杆摇摇欲坠、染满血污的大纛。
胤真和剩余的甲士,被死死挤压在江岸泥泞的狭小地带,马蹄陷在泥淖中,每一次奋力拔起都溅起浑浊的泥浆,每一次移动都如同背负千斤重担。泥水灌进靴筒,冰冷刺骨,沉重的棉甲吸饱了泥浆,更加难以行动,胤真暗道不好,如果再这么接触冰水,不消半个时辰,超骑们就会失去神力,而非超骑的绿营兵未必愿意放弃逃命的机会。
叛军的包围圈如同绞索,正一寸寸收紧,胤真本就只带了百来骑,在这种骑兵死地被几倍于自己的人围困,更是插翅难逃。
江心,一艘不起眼的哨船随波轻荡,船舱内烛火昏黄。八公主胤思凭窗而立,对岸冲天的火光将她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稚嫩的眉眼间凝着一层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冰霜。
厮杀声、爆炸声隐隐顺风传来,带着一种沉闷的鼓噪。
“打起来了?”她头也不回,声音清冷得像初春的溪水,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
“回主子,”阿布垂手肃立,语速极快,“看旗号是精锐,攻势极猛,赵之靖的人马已经乱成一团。”
胤思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玉佩“嗒”地一声轻叩在窗棂上。“呵,”一声极轻的冷笑逸出唇边,转身,将一封早已备好的密信随手丢给阿布,“去,带上我的手令,立刻去江宁水师大营找王振彪。”
阿布双手接过那封沉甸甸的密信,刚要躬身退下,胤思却又叫住他。“等等。”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淬毒寒意,“让王副将‘务必’全力进剿,若遇‘不明’兵马阻挠…”她目光扫过阿布骤然绷紧的肩膀,“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顿了顿,视线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沸腾的战场火光,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清楚谁在搅这趟浑水。若只是她孤军冒进…” 后半句湮没在她端起茶盏的优雅动作里,但那微微眯起的冰冷眼神,已胜过千言万语——功劳,只能也必须落在她胤思的头上,她下江南,不是为了继续当白条公主的。
阿布的身影无声地融入船舱深处的阴影。胤思走到书案前。铺开的洒金笺上,墨迹淋漓,字字如刀如泣:“儿臣胤思万死叩首!本欲行引蛇出洞之策,诱敌深入以竟全功,不意贼寇狡诈,竟窥破儿臣部署,悍然提前发难,致惊圣驾…儿臣调度失当,百死莫赎,惟求皇额娘念儿臣一片赤诚,许儿臣戴罪之身,亲缚逆酋于御前…” 笔锋在“惊圣驾”三字上狠狠顿挫,墨迹深透纸背,几乎将笺纸戳破。
这封请罪书,必须抢在任何人之前,飞到康颐的案头!字里行间的惊惧惶恐与“忠勇”,是她此刻最坚硬的盾牌。
而此时江宁水师大营,副将王振彪像一头困在铁笼里的饿狼,在指挥舱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沉重地砸在木地板上。舱外,对岸那映红半边天的火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喊杀声越来越清晰,像钝刀子割着他的神经。
赵之靖败了!这个念头像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目前已经事发,赵之靖必然无法取得康颐首级,他和赵之靖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若是被发现…
凌迟?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大人!有快艇靠舷!三条黑影上来了!” 亲兵惊惶的喊叫带着哭腔。话音未落,刺耳的弩箭破空声已撕裂船舱的寂静!
“赵爷有令!王振彪...”为首刺客的厉喝如同夜枭啼鸣,带着冰冷的杀意,然而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一支雕翎箭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咽喉!鲜血喷溅在舱壁上。王振彪放下角弓,面容扭曲,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逆贼行刺!一个不留!杀!”
小小的指挥舱瞬间变成修罗场。刀光剑影,血花飞溅。王振彪状若疯虎,手中腰刀疯狂劈砍。眼角余光瞥见舱门口那两个胤思派来的监军,正呆若木鸡,面无人色,他立刻嘶声吼道:“二位大人看见了吗?!我们这里也有逆党,必须先下手为强了!”
两名监军浑身一抖,看着舱内横七竖八的刺客尸体,牙齿打颤,只能拼命点头。
“传令!所有战船,升满帆!起锚!目标瓜洲渡口,全速前进!剿灭逆贼!”王振彪一脚踢开脚边还在抽搐的刺客尸体,声音因极度的亢奋和恐惧而变调。战船在凄厉的号角和鼓声中,缓缓离岸,笨拙地转向。
然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江雾弥漫的岸边,两骑快马如同鬼影般狂奔而至,马上骑士高举着蟠龙令牌,声嘶力竭:“八公主急令!王副将停船接旨!”
怎么这时候给急令?莫非自己暴露了?可他看着两个似乎毫不知情的监军,心里又急躁起来。
王振彪一口钢牙几乎咬碎,强压着焚天的怒火和蚀骨的恐惧,单膝跪在冰冷的甲板上。胤思的密使展开手谕,声音在凛冽的江风中发颤:“…着副将王振彪即刻率本部战船,火速进剿瓜洲渡口逆匪,不得延误,钦此。”
啊?
让自己停下来,然后给自己立刻出击的命令?
这是在玩我?
“末将…遵命!”王振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目送密使乘小船消失在江雾中,他猛地转身,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如同火山爆发!“砰!”暴怒的一脚狠狠踹翻了身旁的火药桶,黑色的颗粒泼洒一地,如同他此刻绝望的心情。
“还愣着干什么?!升满帆!桨手给老子往死里划!延误了战机,老子先砍了你们祭旗!” 战船再次加速,锋利的船艏劈开浑浊的江水,激起浑浊的浪花。当船队终于冲破薄雾,逼近瓜洲渡口那片喧嚣的战场时,王振彪的心瞬间沉入了冰冷的江底。江岸的景象清晰得如同地狱的画卷:赵之靖的残部被分割成无数小块,像案板上待宰的鱼,被的铁骑无情地切割、践踏。
岸边浑浊的浅水里,漂浮着无数肿胀变形的尸体,江水被染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暗赤色。
赵之靖一旦被生擒,熬不过半个时辰就会把他王振彪的名字吐出来!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王振彪眼中瞬间被疯狂的血丝布满,一个丧心病狂的念头攫住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猛地拔出腰刀,刀尖直指岸上那杆浴血的大纛和聚拢在胤真周围的甲士,用尽全身力气,发出足以撕裂夜空的歇斯底里的咆哮:
“放火箭!岸上那是赵逆同党假扮的官军!企图接应逆贼!给本将统统射杀!一个不留!”
命令如同惊雷炸响在甲板上。水兵们愕然地看着岸上那鲜明的号,又看看状若疯魔的副将,一时竟无人敢动。
“聋了吗?!放箭!违令者斩!”王振彪一刀劈翻身边最近的一个犹疑的水兵,滚烫的鲜血溅了他满脸。死亡的威胁瞬间压倒了所有疑虑。弓箭手们手忙脚乱地引燃火箭,无数燃烧的箭矢如同地狱火雨,带着刺耳的尖啸,朝着岸边那片浴血奋战、刚刚赢得喘息之机的阵地,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
瓜洲渡口的血雾,瞬间被这新的、更恶毒的背叛之火点燃,烧得更加炽烈而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