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轮燃烧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扎进滩头那片仍在苦苦支撑的镶黄旗阵地。盾牌被钉成刺猬，甲胄被洞穿，烈焰在血肉之躯上爆燃，凄厉的惨嚎混合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冲天而起，瞬间压过了江涛的呜咽。
赵之靖被两名亲卫死死压在泥泞的洼地里，滚烫的箭矢带着火星“笃笃笃”地钉在头顶的土坎上，溅起的泥点混着灰烬砸了他一脸。他猛地推开护卫，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三角眼死死盯住江面上那几艘在晨曦微光中轮廓狰狞的战船。
“接应的人呢？！”赵之靖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狂躁，一把揪住身旁一个满脸烟灰、胳膊还在淌血的亲卫，“老子派去接应王振彪的人呢？！回来了没有？！”
那亲卫被他摇得几乎散架，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没…没有！赵爷！一个都没回来！江面上…全是王振彪的船！咱们的人…怕是…怕是…”
“够了！”赵之靖猛地松开手，像被抽干了力气般踉跄后退一步，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和难以置信的扭曲。
没回来…一个都没回来…
王振彪！这个狗杂种！他不仅反了水，他还要斩草除根！要把所有知道他底细、能指证他的人，连同这片滩头上所有喘气的，统统杀光灭口！
赵之靖想骂些什么，可是却忽然一阵恍惚。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记忆，涌了上来。
当年的洞庭湖上，冰冷的湖水泛着血沫，胡帅（胡国柱）兵败如山倒后，青兵的战船如同鲨群般围剿着溃散的吴军！年轻的赵之靖茫然跟着青军四处猎杀，直到他看到一个高举双手意图投降的老兵。
是那个姓刘的老火长！他入伍时的伍长，平日里没少照顾他！
“投降！我们投降！”
他被硝烟熏的迷住了眼睛，未能发现眼前之人正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赵之靖。
那一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赵之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抓！不能让人知道他是吴三桂的兵！否则必死无疑！
电光火石间，他猛地将腰间的铁刀搠进了老兵的怀里。
老火长的眼睛瞬间瞪圆了，他认出了赵之靖，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那眼神，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一种被至亲背叛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悲凉。
但他暂时安全了。踩着老火长的尸骨，他不仅活了下来，他成为了对吴军残部最残忍的人，从来不曾留过一个活口，还凭着那点“功劳”和钻营，一步步爬到了千总的位置，拿着朝廷的俸禄，暗地里收拢着三藩的旧部…
“呵…呵呵呵…”赵之靖忽然发出一阵低沉、沙哑、如同夜枭啼哭般的惨笑。浑浊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和血渍，无声地滑落。他看着眼前这片修罗场，看着那些在火箭和叛军刀锋下挣扎、倒下的“兄弟”，看着江面上王振彪那些如同索命阎罗般的战船…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赵之靖当年为了活命做下的事，如今王振彪正做得更绝、更狠！
此时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都过来！”
几个还活着的堂主连滚带爬地凑到跟前，脸上写满了惊惶和绝望。
“听着！”赵之靖的目光扫过他们，浑浊的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枭雄的狠戾和野心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和解脱般的灰败，“散了吧！带着你们还能动的兄弟，各自逃命去！往山里钻！往林子里跑！有多远滚多远！隐姓埋名！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娶个婆娘，生个娃，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别再想着什么复国！什么大业！都是狗屁！都是他娘的催命符！”
“赵爷？！”有人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您…您这是什么话？咱们…”
“老子的话就是命令！”赵之靖厉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滚！趁王振彪那狗杂种的船还没彻底封死江面，趁八公主的大军还没合围！能跑一个是一个！再不走，就真他娘的死绝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边几个跟随他多年的心腹亲卫，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你们几个…也走吧。找个地方，好好活着。别学老子…”
“赵爷！我们不走！”一个年轻的心腹梗着脖子，眼眶通红，“要死一起死！”
“放屁！”赵之靖一脚踹在他腿上，力道却不重，“老子还没活够呢！让你们滚就滚！别在这碍手碍脚！滚！”他猛地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
几个心腹面面相觑，看着赵之靖那张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释然的脸庞，最终咬了咬牙，对着赵之靖重重磕了个头，转身混入混乱的人群，朝着不同的方向四散奔逃。
赵之靖看着他们消失在硝烟和混乱中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苦涩的弧度。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沾满泥污和血迹的腰刀。刀身冰冷，映照着他那张布满血污、皱纹深刻、写满疲惫与沧桑的脸。
“真是...辛苦半辈子，到头一场空啊”赵之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硝烟和焦糊味的空气，仿佛是他对这污浊人世最后的告别。他不再看江面上那些喷吐着死亡火焰的战船，不再看滩头上那些垂死挣扎的身影，不再看远处地平线上隐隐传来的、代表胤思大军的更沉闷的蹄声。
他双手握紧刀柄，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窝。浑浊的三角眼中，最后一丝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的死寂。随后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将腰刀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利刃穿透皮肉骨骼的闷响，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微不可闻。滚烫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冰冷的刀身。赵之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猛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燃烧的木桩脚下，溅起一片泥泞的火星。那双至死都圆睁着的眼睛，空洞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背叛与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