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颐屹立在龙舟最高处的观景台上,江风猎猎,吹动她深蓝色的衣袂,也吹散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与血腥。她冰冷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视着两岸。
叛军经过两轮标枪的雷霆打击,远程投掷的力量几乎被摧毁,残余的超骑和普通叛军只敢远远地躲在障碍物后,或是稀疏的树林间,向龙舟抛射箭矢。
火箭如同拖着尾巴的萤火虫,零零星星地撞在龙舟高大的船体上。大部分撞击在覆盖着厚厚防火漆的船板或包铜的船舷上,挣扎着燃烧片刻便无奈熄灭,只留下一块块焦黑的痕迹。偶有几支幸运地射中了帆索、帷幔或是甲板上散落的木质杂物,引燃了小小的火头。
但龙舟上的侍卫和帮工们早已准备就绪,冒着不时落下的冷箭,用沙土、湿毯甚至直接用手脚扑打,迅速将火势扼杀在萌芽状态。整个龙舟如同一只巨大的、难以啃动的铁刺猬,让两岸的叛军一时束手无策。
然而,康颐的眉头却并未舒展。久经沙场的直觉让她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压抑。叛军的攻击虽然受挫,但并未完全退去,那种徘徊不前的犹豫,更像是在等待什么。
她的目光越过近处混乱的叛军士兵,投向更远处的山坡林地。
忽然,远处左侧一处相对平缓的山坡上,几片灌木丛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缓慢移动,隐约能看到一些身影在费力地推拉。
康颐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胤思!”她头也不回地喝道。 一直紧张关注着战局和康颐反应的胤思立刻应声:“儿臣在!”
“千里镜!”
“是!”胤思迅速从身旁一个宫女捧着的鎏金盒中取出一支黄铜制成的单筒望远镜,双手恭敬地递上。这支来自西洋的精密仪器,此刻是洞察远方的利器。
康颐接过,熟练地拉开镜筒,凑到眼前,调整焦距,对准那片可疑的山坡。
镜筒中的世界瞬间被拉近。模糊的景象变得清晰——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叛军士兵,正汗流浃背、步履蹒跚地推拉着一个庞然大物!那东西有着粗大的木质基座,绞盘,以及一根长得令人心悸、闪烁着寒光的巨型弩臂!
床弩!
康颐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胤祚的决心比她想象的还要大!江南的驻军到底是因为什么,连床弩都搬过来了?
她缓缓放下望远镜,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实质化地弥漫开来。
“船上……尸体有多少了?”
康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胤思心中一凛,连忙回禀:“回皇上,前后甲板、左右舷廊皆有死伤,难以精确清点。而且叛军箭雨虽稀,但仍具威胁,舱外清理点数风险极大。舱内也有一些被流箭所伤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紧张。龙舟结构复杂,人员分散,在持续不断的骚扰攻击下进行清点确实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康颐沉默了片刻,这个答案在她意料之中。她目光再次扫过左岸那片正在艰难推动床弩的区域,又看了看脚下庞大的龙舟。
“传令。”她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尽可能将能收集到的尸体,尤其是叛军射上来的箭矢和标枪,全部堆积到龙舟左侧舷。动作要快,避开箭矢。”
“儿臣遵旨!”胤思立刻转身,对马尔齐和几个看起来还算镇定的太监头目低声而急促地下达命令。很快,一些胆大的帮工在侍卫的零星掩护下,开始冒险将廊道上、甲板上的尸体拖拽向左舷。
“我们现在只能固守待援,”康颐的目光再次望向江宁府的方向,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希望狼山大营的蠢货能早点发现异常,或者……胤真能察觉到不对劲。”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援军到来之前,每一刻都可能是生死考验。而那架正在被推上山坡的床弩,就是悬在头顶最致命的利剑。
……
与此同时,在龙舟左侧的那片山坡上。
“快!快推!没吃饭吗你们这些废物!”一个身材肥硕如球、几乎要将身上那件拼凑起来的破烂铁皮甲撑裂的超骑,正骑在一匹瘦骨嶙峋、步履维艰的可怜马背上,声嘶力竭地呵斥着。
她脸上的横肉堆挤在一起,连标准的超骑面甲都无法扣上,只能用皮绳勉强绑着几块铁片遮住脸颊,显得不伦不类,极为滑稽。
十几个面黄肌瘦的叛军士兵,正用尽吃奶的力气,喊着不成调的号子,艰难地将那架沉重无比的床弩往山坡上推。
泥泞的地面和陡峭的坡度让这项工作异常困难,车轮不断陷入松软的泥土中,每前进一寸都似乎要耗尽他们全部的力气。
“废物!都是废物!耽误了公主殿下的大事,把你们全砍了喂狗!”胖超骑一边骂,一边焦躁地挥舞着马鞭,却舍不得抽打自己那匹似乎下一秒就要断气的坐骑,只能虚张声势。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只见一名身穿耀眼明黄金甲、身姿挺拔但面容透着一股刻薄阴鸷气息的骑士,在一小队精锐骑兵的护卫下,驰上山坡。正是六公主胤祚。
胖超骑一见来人,顿时如同见了救星,脸上的怒容瞬间切换成谄媚到极致的笑容,几乎要从那匹瘦马上滚下来行礼:“哎呀!六公主殿下!您怎么亲自来了?这地方危险,流箭无眼……”
胤祚勒住马,看都没看那胖超骑谄媚的嘴脸,她那双细长的眼睛先是扫了一眼下方江面上巍然不动的龙舟,又落到那架几乎在原地踏步的床弩上,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废物!”胤祚开口便是毫不留情的斥骂,声音尖利,“这么久了!连个弩车都推不上去!养你们这些饭桶有何用?!”
胖超骑被骂得浑身肥肉一颤,脸上谄媚的笑容僵住了,连忙解释:“殿下息怒!实在是这坡太陡,地太滑……”
“闭嘴!”胤祚不耐烦地打断她,马鞭直指床弩
“还要多久?康颐就在那条船上!每拖延一刻,就多一分变数!” 胖超骑吓得冷汗直流,再也不敢辩解,转身将所有的怒火和恐惧都发泄在那些推车的士兵身上:
“听见没有!快!快推!谁再偷懒,老子现在就剁了他!”
她疯狂地挥舞鞭子,这次真的抽打下去,鞭梢在一个年轻士兵的小腿上撕开一道血痕。
那士兵猝不及防,痛呼一声,脚下猛地一滑,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倒去。他这一倒不要紧,全身的力气瞬间变成了向后的拉力,其他士兵正全力前推,重心本就不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带,整个床弩猛地向后一挫!
“哎哟!”
“不好!”
惊呼声中,沉重的床弩失去了控制,车轮猛地向后滑动,不仅没能上前,反而“咕噜噜”地顺着斜坡向下滑退了一大段距离!泥水四溅,差点撞到后面胤祚卫队的马匹!
胤祚的坐骑受惊,希津津一声人立而起,险些将她掀下马背。她好不容易才控住马匹,脸色已然铁青,眼中怒火熊熊燃烧!
“废物!蠢货!”胤祚的怒骂声几乎刺破云霄。
那胖超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眼看闯下大祸,她气急败坏地尖叫一声,竟下意识地一催胯下瘦马,想要冲下去亲手杀了那个坏事的士兵泄愤:“你个杀才!我宰了你!”
然而,她那匹可怜的瘦马早已不堪重负,被她这猛力一催,前蹄一软,哀鸣一声,竟直接跪倒在地,连人带马重重地摔在泥泞之中!胖超骑如同一个肉球般滚了出去,沾了一身的泥水,头盔也掉了,露出稀疏的头发和惊恐万状的脸,狼狈到了极点。
这一幕滑稽而可悲的场面,看得胤祚胸中怒火更炽,她指着摔得七荤八素的胖超骑,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
“看看!看看你们这群废物的样子!连马料都要贪墨克扣!江南各府的马匹被你们养成了什么鬼样子?!若不是我提前动手,强行征调了民间一批马匹应急,你们这些蛀虫的丑事早就被胤真那个贱人查个底朝天,暴露在康颐面前了!”
她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尖利:
“可恨!可恨赵之靖那个没用的东西!连绑架胤真、拖延她南下江宁府都做不到!若是能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何至于此!至少能把强征的马匹悄悄还回去一部分,其他各府的兵马也能骑着那些民间的马匹及时赶到合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着你们这群废物骑着这些连路都走不稳的瘦马,一批一批像叫花子一样慢吞吞地过来!误我大事!全是你们这群蛀虫误我大事!”
胤祚的怒骂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叛军士兵和军官的心上,也彻底揭露了这支叛军外强中干、内部腐朽混乱的真相。山坡上一时间只剩下她尖利的斥骂声、胖超骑惊恐的呜咽声,以及那架滑到一半卡住的床弩,孤零零地停在坡上,仿佛在嘲笑着这场仓促而拙劣的叛乱。
而江心龙舟上,康颐通过望远镜,将山坡上这场混乱不堪的闹剧尽收眼底。她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但眼神中的凝重却丝毫未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