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颐下令之后,便自行转入御舱,不再问事,而吴思道与马尔齐等人,也在幸存太监们的安排下,逐一返回各自的船舱内,直到第二天,才有宫女陆续回到龙舟里。
江宁城的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显现,龙舟舰队缓缓驶入码头,旌旗招展,仪仗肃穆。然而,这表面的威严之下,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息。自那日江上惊变已过去三日,龙舟内部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涤荡,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铁锈与硝烟混合的冷冽味道。
吴思道的箭伤在太医的精心诊治和官船平稳的航行中逐渐好转,虽未痊愈,但已能下地缓行。他注意到,那些轮番侍奉他的宫女们,眉眼间似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冷冽,行动间虽依旧轻巧恭谨,却总在不经意处透出一股磨砺过的锐气。
她们的裙摆袖口或许已换洗一新,但偶尔,吴思道仍能瞥见她们指甲缝里极难洗净的一丝暗红,或是鬓角发丝深处偶然粘连的一点微小凝固物,那是激烈搏杀后难以彻底消除的印记。她们沉默地做着份内的事,眼神交汇时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沉寂,仿佛共同守护着一个血腥的秘密。
这些细微的痕迹并未持续太久,到了第三日,宫女们身上已洁净如初,再难找到任何外露的破绽。然而,关于康颐陛下如何平定叛乱的种种传闻,却如同江上的水汽,无声无息地渗透了龙舟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传闻不仅版本众多,还光怪陆离。有低声絮语称,陛下身边的宫女超骑们一冲上山坡,那些乌合之众的叛军便魂飞魄散,望风而逃,胤真公主的骑兵趁势掩杀,如入无人之境,轻易便将那匪首擒获。另一种说法则更添神异色彩,说那匪首狗急跳墙,欲用床弩射杀天兵,岂料那床弩感知天威,竟自行崩解碎裂,木屑横飞,未伤一人。
最为荒诞的说法则描绘了一幅滑稽景象:那肥胖蠢笨的女匪自己操作失误,竟乘坐失控滑落的床弩,而匪首被失控滑落的床弩基座撞了个正着,当场昏厥,这才被轻松拿下。
然而,无论传闻如何绘声绘色,但又一桩事情,却从来没人提到过:匪首究竟是谁?
无人知晓。
只知叛乱已被雷霆手段碾碎,所有逆党皆已俯首。
这模糊不清的答案,直到龙舟抵达江宁,才以一种更直接、更残酷的方式呈现。
康颐的心腹重臣,粘杆处首领武丹回来了。他的归来意味着清算的终局。吴思道时常能看到武丹面色冷硬地手持一份名册,立于舷梯旁或码头空旷处。
他面前,总会肃立着一队队早已等候在此、身着不同颜色号衣的差役或兵丁,个个屏息凝神,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武丹并不多言,只是将名册递出,或用手指快速点出名册上的某几处。
领命之人便会深深一躬,接过名册或指令,随即带着手下人马如离弦之箭般飞速散去,动作迅捷,鸦雀无声。
随后几日,便不断有大小不一的木盒被送入行在。那些木盒做工刚开始还异常精美,但不过几天,就换上了格外粗糙的版本,显然是仓促赶制而成。吴思道起初并未在意,直到有一次,他恰好路过一处偏门,看到几个这样的盒子被抬进来。一股浓烈到刺鼻的石灰味道扑面而来,其间混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腻而腐朽的恶臭。
那是大量石灰也无法完全掩盖的、浓郁到极致的血腥气。
吴思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瞬间明白了那些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他脸色发白,几乎站立不稳,连忙扶住旁边的墙壁,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吐出来。那不仅仅是死亡的气息,更是大规模、高效率的死亡所留下的冰冷印记。
康颐的报复,清晰、冷酷、且毫无转圜余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吴思道,他迫切地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群人,竟敢悍然袭击当朝天子的御舟。他说动胤思陪他出去散心,却又在散心的时候忍不住掏出来,几经周折后,终于前往临时圈禁、查验叛军尸首的场所——位于江宁城外山脚下的一处偏僻围场。
那地方戒备森严,气氛阴森。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比那些木盒更为原始和可怖。成堆的尸体被草草覆盖着草席,但仍有不少肢体暴露在外,呈现出各种扭曲僵硬的姿态和惨白青紫的颜色。
吴思道强忍着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在一名面色冷漠、司空见惯的仵作指引下,艰难地翻查着那些已然开始肿胀变形的面孔。他本以为会看到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亡命之徒,或是被野心烧灼得面目狰狞的狂徒。
然而,没有。
他翻过一具具尸体,看到的却多是年轻甚至稚嫩的面孔。尤其当他找到那几个据说是头目身份的尸体时,他彻底惊呆了。
那肥胖如球的匪首,脸上凝固着惊惧与不甘,年纪似乎不大。而另外几具被特别标注的尸首,更是让吴思道如遭雷击——她们看上去竟然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身材纤细,面容甚至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尽管死亡让她们的脸色灰败扭曲,但仍能看出其下的年少轮廓。她们身上穿着不合体的、拼凑起来的皮甲或锦服,与其说是叛军首领,不如更像是一群偷穿了大人衣服、玩过了头的孩子……
可就是这些“孩子”,策划并发动了一场旨在弑君的叛乱?她们纤细的手,是如何举起沉重的兵器?她们稚嫩的肩膀,是如何妄想扛起颠覆江山的重担?她们的人生,本应才刚刚开始……
“呕——!”
吴思道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翻搅的不仅仅是酸水和食物残渣,更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荒谬与强烈到极致的生理排斥。他吐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浑身颤抖不止。
他无法理解,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就在他吐得天昏地暗、几乎虚脱之际,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什么人?!胆敢擅闯禁地!”
一声清冷的厉喝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警惕。
吴思道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一股恶风自身侧袭来!他本能地想抬头,下一瞬,一只冰冷坚硬、包裹在银灰色鳞甲护手中的手,已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他未受伤的那边胳膊,随即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伴随着剧痛,吴思道的胳膊已被一个利落的擒拿手法狠狠拧转,当场脱臼!他惨叫一声,痛得几乎晕厥过去,整个人被这股力量带得摔倒在地,蜷缩在污秽之中。
出手之人,正是闻报赶来巡查尸场、恰好撞见这可疑一幕的四公主胤真。她凤眸含煞,面罩寒霜,正欲下令将这人拿下细审,却猛地看清了地上痛苦翻滚、满脸污物的人的脸。
“吴思道?!”胤真瞳孔骤缩,脸上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愕,随即转化为更深的紧张与厉色,“怎么是你?!”
她瞬间松开了手,但眼神中的警惕丝毫未减。她猛地环顾四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急迫:“来人!立刻封锁这片区域!五十步内,不许任何人靠近!擅入者,格杀勿论!给本宫仔细搜!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眼线!”
她身后的亲卫立刻如临大敌,迅速散开,刀出鞘,箭上弦,将这处尸场围得水泄不通,并进行了一场近乎掘地三尺的严密搜查。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良久,亲卫回报并无他人。胤真紧绷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但眉宇间的凝重依旧化不开。她挥手让亲卫退到外围守候,自己则走到瘫软在地、冷汗直流、抱着脱臼胳膊呻吟的吴思道面前。
她没有立刻道歉,也没有流露出通常应有的关切,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复杂地在他惨白的脸和扭曲的胳膊上来回扫视了几遍。然后,她竟自顾自地在一旁一块稍干净的大石上坐了下来,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并非出自她手。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和血腥味。
过了好一会儿,胤真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平板,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字字清晰:“你吐在本宫身上的那笔账,两清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少女叛酋的尸首,又落回吴思道身上,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快掠过的、连她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但很快又被强硬的覆盖上一幅冷冰冰的样子。
“现在,说说吧。你不跟着行在好生养伤,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你想看什么?又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