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思道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右臂脱臼的剧痛像是有无数钢针在骨缝里搅动,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但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不远处草席下露出的、属于少女的纤细脚踝,那青紫僵硬的皮肤刺痛了他的眼睛。
四公主胤真坐在一块稍显干净的大石上,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深色的劲装上沾染上了一些灰尘与血泥。
当她的目光扫过吴思道因剧痛和情绪崩溃而扭曲的脸庞,扫过他失焦的、充满巨大困惑和痛苦的眼睛时,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波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眼底最深处漾开一圈涟漪,随即又被强行压下,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吴思道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地望向胤真,嘴唇翕动,声音嘶哑破碎:“殿下…我…我不是…我只是…想不通…”
他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尸臭让他又是一阵干呕,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眼神飘向远方,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恍惚。
“那年…在苏州…我原以为,自己有手艺,有才能,肯定能站住脚跟,然而处处都是小团体,我不论去做什么,都会有人排挤我,砸摊子,连乞丐都能追着我打”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却像在诉说另一个人的事情:
“有次被他们追得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了满城…那时我以为死定了…”
胤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民籍人士擅入满城者,军士可自行处置”胤真知晓这其中的不易“曾经有很多人将民人骗进满城进行合法绑票,我为此处理过不少人...”
“你全须全尾的出来,看来是没被发现”
吴思道摇摇头。
他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带着痛楚的温柔,“是很多…很多很小的女孩子,穿着号衣在练枪骑马,她们有的才十一二岁,休息时也会看路边的小玩意儿…眼睛亮亮的…”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尸体上,痛苦之色瞬间淹没了那丝温柔:“就是那时,我有了做了卡通茶宠的想法——卡通就是我那个茶宠的风格, 你应该见过了——想试试”
“她们是我第一批主顾,让我活了下来…”
吴思道的喉咙似乎堵上了什么化不开的东西,他只能用无尽的悲哀去看着地上那些永远不能再喝茶的人。
“有她们?”胤真下意识问道。
吴思道随手一指:
“这个,她特别喜欢兔子模样的,找我买了一种长耳兔,一种短耳兔模样的”
“这个,喜欢丑萌风格的,我给她特制了怪物的模样,因此她给的钱很多,有六钱银子”
“还有这个...”
说到后面,他几乎是呜咽了起来,眼泪混着脸上的污秽肆意流淌,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土里,仿佛想抓住什么虚无的答案。
胤真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倾听,她再担心吴思道的同时,也庆幸自己留了手,不然吴思道就不只是脱臼了,但当吴思道清晰地指出他认出叛军头目中有昔日主顾,甚至点出她们的具体互动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涟漪骤然扩大,翻涌起一股强烈的惊涛骇浪!但又极速压了下去。
“吴思道!”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急迫:
“住口!你疯了?!这些话,半个字都不许再说!她们是谋刺圣驾的逆贼!十恶不赦!你与逆贼有旧,还敢在此凭吊?”
“可她们才多大?她们懂什么造反?懂什么天下大势?她们…她们可能连自己为什么死都不知道!”
吴思道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
但心他就是不习惯。
胤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如冰锥般钉在吴思道脸上,声音愈发低沉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质问:“那你告诉我,若是那天晚上,叛军成功了!床弩射穿了御舱!龙舟被攻陷!胤思她才十一岁!和她们一般大!你以为那些红了眼的亡命徒,会因为她年纪小就放过她吗?你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嗯?!”
提到胤思的名字时,胤真的声音有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吴思道却捕捉到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巨大的矛盾感让他窒息,他抱着剧痛的胳膊,精神彻底崩溃,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喃喃追问,声音低哑绝望:
“我不明白…殿下…我真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能让这么一群十几岁的少女…宁愿豁出性命…也要走这条路?甚至…甚至连您的亲妹妹,六公主胤祚…她…她是不是也…她如今…又在哪里?”
“吴思道!!!”
胤真如同被最尖锐的毒刺狠狠扎中,瞬间爆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她猛地踏前一步,周身杀气暴涨,左手闪电般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凤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更深处却翻涌着一种被触及逆鳞的、刻骨的痛苦和恐惧!空气仿佛瞬间冻结,死亡的寒意笼罩了吴思道。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胤真按在刀柄上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却始终…没有拔刀出鞘。她死死地盯着吴思道,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警告、恐惧、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无力。
这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激烈地碰撞、挣扎,最终,那滔天的怒火和杀意,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
她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缓缓坐回了那块冰冷的石头上。她低下头,用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揉着眉心,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再抬起头时,她脸上那层坚冰般的冷硬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深藏的、被压抑已久的痛苦和无奈。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沉重:
“吴思道…”她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你…你这些话,今日在我面前说了,也就说了。我当你…是伤痛交加,神志昏聩。”她顿了顿,目光锐利依旧,却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复杂的审视,“但从此以后,把这些话,尤其是关于六妹的话,给我烂在肚子里!永远永远,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半个字都不行!否则…”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也说不下去。
吴思道被她眼中那深沉的痛苦震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胤真似乎稍微松了口气,但神色依旧凝重无比。她沉默了很久,仿佛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与内心某种巨大的痛苦搏斗。最终,她抬眼看向吴思道,眼神深邃而复杂,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耳语,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沉重:
“你如今…是皇上看重的人。陛下…对你寄予厚望。或许…正因为如此,连同我在内,未来都可能被委以重任。”她说到这里,语气有些艰涩,“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千万、千万不能惹皇上不高兴…更不能触碰任何…禁忌。”
她再次陷入沉默,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尸场,投向了某个遥远而痛苦的地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石面,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最终,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平静,却又蕴含着巨大的情感力量:
“我…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或许从一开始,大家…‘上面’的很多人…心里都清楚,皇上走的这条路,是对的,是不得不走的,是为了江山社稷…”
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混合着认同、无奈与一种深切的、感同身受的痛苦:“但是…这条路…太难走了,太…残酷。每一步,都踩着血,碾着骨…大家…其实心里都不愿意走,甚至…害怕走。所以…现在康颐走了,她强行推着大家走上了这条路…所以,大家…很多人…心里都…不高兴。很不高兴。”
她的话音刚落,仿佛被自己话语中那沉重的“血”与“骨”所刺痛,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抑的痛苦如同潮水般汹涌了一瞬,随即又被她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锁回心底。
她想起了自己那被康颐亲手拿下,打成废人,如今囚禁在深宫永巷尽头,此生再无天日的亲妹妹。那种切肤之痛,那种无力回天的绝望,让她对眼前这些少女的结局,对吴思道的悲愤,产生了一种近乎窒息的共鸣。
她理解他,太理解了!可她是胤真,是康颐的女儿,是这即将被委以重任的公主,她不能像他一样肆意宣泄,她只能将这份理解、这份痛苦,连同对妹妹的思念和愧疚,一起深埋心底,用冰冷的外壳死死封住。
这番话她说得极其隐晦,却比任何直白的控诉都更具冲击力。吴思道心头巨震!
他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那关乎朝堂格局、利益纷争、深刻变革与残酷反噬的庞大阴影,以及这场少女叛乱、六公主卷入的根源…似乎都在这句“大家都不高兴”的沉重叹息中找到了答案。他看向胤真,第一次在她冰冷的表象下,看到了那深藏不露、却汹涌澎湃的痛苦之海。
他还想说什么,但胤真已经猛地站起身,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疏离,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流露只是幻觉。她不愿,也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
就在这时,几名胤真的亲信侍卫快步走来,低声禀报。胤真仔细听着,点了点头,脸色稍缓。待侍卫退下,她转向吴思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命令式口吻,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差事办完了。跟我回行在。”
她看了一眼吴思道脱臼的胳膊和狼狈的样子,眉头微蹙:“回去让太医接骨。晚上…设个私宴,叫上胤思、马尔齐、阿布阿兰他们,喝点酒。”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修罗场,声音低沉下去,“…把这些事,都忘了吧。”
这像是一个命令,也像是一种带着疲惫的安抚,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将今日所见所闻,连同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与秘密,一起埋葬在酒精的麻痹之中。
吴思道木然地点了点头。巨大的谜团、血腥的现实、胤真那冰山之下汹涌的痛苦,以及身体的剧痛,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茫然。
回到行在,太医手法利落地为吴思道接好了脱臼的胳膊,用绷带和夹板固定。他换了身干净衣服,但那股尸场的阴冷气息似乎仍萦绕不去。
当晚,在行在一处较为僻静的偏殿内,果然设下了一桌精致的酒席。八公主胤思看到吴思道吊着胳膊,立刻像只小蝴蝶般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小脸上满是真切的担忧。吴思道勉强挤出笑容,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胤真公主、马尔齐将军、阿布阿兰等几位心腹都在座。
胤真坐在主位,换了一身常服,依旧是深色,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她似乎刻意想活跃气氛,主动举杯,声音也比白日里温和了些:“今日之事已了,大家辛苦了。这杯酒,压压惊。”她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表面上看,气氛似乎融洽热络,仿佛白日里那场血腥的叛乱和尸场上的惨烈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