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江宁行在的气氛与前日的压抑血腥截然不同，转而笼罩在一片庄重肃穆的筹备之中。多少人总算是可以喘口气，但转而又以更加严肃的表情忙碌在了自己的岗位中。
皇帝康颐即将亲谒明孝陵，此乃昭示正统、安抚江南士林民心之重大举措，不容有失。依古礼，祭祀前需斋戒三日，以示至诚。斋戒分“散斋”与“致斋”，前两日为散斋，于宫中进行，需放松身心，摒除杂念，初步进入诚敬状态；最后一日为致斋，则要求达到最高程度的洁净与专注，通常于斋宫或特定静室进行。
从今日起，康颐已开始散斋，按理应少见外臣，专注凝神。然而，就在这紧锣密鼓的筹备与斋戒初始之时，一道旨意却突兀地传到了吴思道暂居的偏殿。
“吴都尉，皇上召您过去”
传旨的正是大太监李德权。他面无表情地宣完口谕，便静立一旁等候。
这旨意来得突然，一直暗中关注吴思道动向的四公主胤真，几乎在李德权到达的同时便已闻讯赶来。她心头猛地一紧：
坏了！莫非是吴思道昨日私自探查叛军尸骸、口出狂言之事，已被皇上知晓？
斋戒期间破例召见，绝非寻常。若非极其紧要之事，绝不会打断这庄重的仪式。胤真瞬间将此事与吴思道昨日的行径联系起来，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尤其是吴思道那些关于“天意”、“孩子送死”、甚至提及六公主胤祚的言论，任何一句单独拎出来，都足以构成大不敬之罪！轻则叱骂流放，重则……胤真不敢再想下去。
她绝不能让吴思道独自面对盛怒下的皇上。
眼看李德权就要带着惴惴不安、吊着胳膊的吴思道离开，胤真一步上前，语气尽量保持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李公公，且慢。我与吴先生一同前去吧。”
李德权浑浊的老眼微微抬起，看了胤真一眼，脸上并无半分波澜，只是微微躬身：“那便请一同随老奴前去。只是陛下正在斋戒，还请长话短说，莫要扰了陛下清静。”
“我自有分寸。”胤真颔首，随即给了吴思道一个极其严厉、充满警告的眼神，示意他紧跟自己，切勿多言。
吴思道此刻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他知道康颐的耳目众多，自己在苏州卖蜂箱和茶宠的事情都能被查到，他低着头，紧紧跟在胤真身后，内心早已是一片惊涛骇浪，不断回想着自己昨日是否还说了什么更忤逆的话，冷汗悄然浸湿了后背。
穿过戒备森严、却异常安静的廊庑，来到康颐散斋的殿阁。此处气氛与外间又是不同，香炉中袅袅升起着淡雅的清香，门窗紧闭，光线微暗，营造出一种收敛心神、隔绝外物的静谧感。
经李德权入内禀报后，胤真才带着吴思道小心翼翼地踏入殿内。 只见康颐并未在龙椅上端坐，而是穿着一身极为素净的棉布袍服，未佩任何饰物，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江山舆图前凝神观看。即便是散斋期间的常服，也掩不住她周身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出乎胤真意料的是，八公主胤思竟然也在殿内，正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看到他们进来，小巧的脸上露出一丝好奇。
“儿臣（臣）叩见陛下。”
胤真和吴思道下意识地便要行礼。
“免了。”
康颐并未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淡漠，“斋戒期间，虚礼能省则省。长话短说，莫要断了诚敬之心。这次祭祀，是做给天下华人看的，朕不能失了诚意。”
胤真心头更沉，皇上越是表现得平静淡漠，她越是觉得不安。她偷偷瞥了一眼吴思道，见他脸色发白，更是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康颐缓缓转过身，目光先是在吴思道吊着的胳膊上停留了一瞬，并无太多表示，随即落在胤真身上，开门见山道：“北边刚传来的消息。察哈尔王叛乱，已被平定。”
胤真和胤思闻言，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与敬服之色，齐声道：“恭贺皇上（陛下）！天佑大青！”
吴思道也连忙跟着像模像样地躬身祝贺。
康颐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微蹙眉头，继续道：“是太子和大公主联手平的乱。仗打得还算干脆。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沉凝了几分，“超骑主力此前在关外血战，折损颇多，至今仍在休养恢复。此战，是你们的大姐，带着绿营兵马硬顶上去的。”
殿内气氛悄然一变。大青绿营虽众，但以步卒和水师见长，骑兵并非其强项。
果然，康颐下一句便道：“绿营马术不精，追击乏力。虽击溃了叛军主力，却未能全功，让察哈尔王带着部分精锐亲卫，突围出去，汇入准噶尔部了。”
她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西北方向，“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经此一役，察哈尔部残部与准噶尔合流，今后北疆边防，将更加艰难。”
胤真心中凛然，这才是一场真正关乎国运的大战，相比起来，江宁这边的叛乱几乎如同儿戏。但她依旧不解，如此军国大事，为何要在斋戒期间特地召见吴思道？莫非是要咨询边策？可他有这个能力吗？
就在胤真心思电转之际，康颐的目光已重新落回吴思道身上，说出了一句让胤真完全意想不到的话：
“吴思道。”
“臣在。”
吴思道赶紧应声，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你在天宁寺设计改进的那几样马具，”康颐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朕已让人拿去试验过了。效果很好，尤其利于骑兵长途奔袭与稳定操控。”
“……”吴思道愣住了，完全没反应过来。
胤真也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错愕。不是因为马具好用，而是因为……皇上召见吴思道，竟然根本不是为了昨日尸场之事？而是为了……马具？！
他什么时候搞了马具？
康颐仿佛没有看到他们脸上的震惊，继续吩咐道：“胤真，胤思。”
“儿臣在。”两位公主连忙应声。
“你们二人，配合吴思道，尽快整理一份条陈上来。”康颐语速加快，显然不想多耽误时间，“详细说明那几样马具的优势，拟定一个在全国军中逐步换装的章程，分几步走，所需银钱物料几何，工期多长，都要估算清楚。朕要尽快看到，祭祀结束后，朕马上组织六部讨论。”
她说完，不等三人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任务，便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斋戒期间的淡漠：
“好了，此事就此定下。都退下吧，莫扰朕清静。”
李德权适时地上前一步，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胤真、胤思、吴思道三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恍惚。尤其是胤真，她一路上提心吊胆，设想了一万种可能，甚至准备好了如何为吴思道转圜求情，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甚至有些“小题大做”的任务。
就为了几件马具，在斋戒期间特地召见？
但皇命已下，不容置疑。三人只能压下满腹的惊疑和困惑，恭敬地行礼：“儿臣（臣）遵旨。告退。”
退出那静谧而压抑的殿阁，直到远离了那一片区域，呼吸到外面正常的空气，胤真才仿佛真正松了口气，随即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先是巨大的、如释重负的庆幸，庆幸吴思道逃过一劫，庆幸自己虚惊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