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康颐斋戒的殿阁，走到阳光明媚、戒备森严却不再令人窒息的庭院中，四公主胤真一直紧绷的后背才微微松弛下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高悬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她侧过头，看向身旁吊着胳膊、脸色依旧有些发白的吴思道，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一种崭新的、强烈的好奇。
“吴思道，”她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方才紧张情绪残留的微哑，“你何时又鼓捣出了改良的马具？在马尔齐被赵之靖那逆贼捉去之后？此事我竟全然不知。你倒是瞒得紧！”她的语气里没有责怪，只有纯粹的不解和好奇。
毕竟，那段时间波诡云谲，她自身难保，实在无暇他顾。
没等吴思道回答，一旁的八公主胤思却背着小手，蹦跳着凑近两步，笑嘻嘻地插话，语气里带着她特有的、仿佛什么都知晓一二的伶俐：
“四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就是吴哥哥为了赶去福建灵谷寺找六姐，想出来的提速法子呀！他可厉害了！”她说着，还模仿着骑马的动作，小手在空中比划着，“那个新马鞍，坐着可舒服了，跑起来又稳又快，还能省马力！马镫也怪模怪样的，好像加了什么簧片，踩着不硌脚，劲儿使得更顺！还有马蹄铁，据说跑起来哒哒哒的响，抓地还牢，泥地里都不打滑！可惜我没亲眼见着，都是听阿布阿兰他们说的啧啧称奇呢！”
她叽叽喳喳，像只快活的小雀，三言两语就将吴思道那几样“发明”的妙处说了个大概，虽然稚嫩，却抓到了关键。解释完毕，她便一副“任务完成”的样子，重新将小手背到身后，脚尖一点一点地，似乎就打算开溜。
“皇额娘交代的条陈，四姐，吴哥哥，你们多费心啦！”她笑得眉眼弯弯，带着一丝狡黠，“回头写好了，拿来给我瞧瞧，我给你们联个名盖个印就行！这等具体筹划、精算钱粮工期的细务，四姐你向来比我严谨周到得多，肯定办得漂漂亮亮的！”
胤真一听，那较真儿的脾气立刻就上来了。她眉头微蹙，看着这个又想偷懒耍滑的妹妹，语气认真起来：
“八妹，这怎么行？此乃军国要务，岂能儿戏？皇额娘既然点了我们三人，自然是要合力办好。你向来机变百出，心思灵动，于庙算筹划常有出人意料之见，怎能只挂个名？必须一起参详！”
胤思小嘴一撇，似乎还想撒娇推脱，但眼神闪烁了一下，背在身后的手似乎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依旧没有拿出来，只是嘴上敷衍道：“哎呀四姐，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你先和吴哥哥商量着嘛，我……我回头一定看，一定看！”
就在这时，吴思道的目光无意中再次扫过胤思始终背在身后的手。阳光照射下，他忽然注意到胤思那纤细的手指缝隙间，似乎有一处不易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反光点，那光泽……不像肌肤，也不像寻常首饰，倒像是……油渍干涸后留下的一点腻光？
这个发现让他心里“咯噔”一下。联想到她一直不肯露出手，以及刚才说话时那一丝难以察觉的闪烁其词，一个模糊的猜测在他心中升起。
他忍不住开口，带着关切问道：“八公主，您的手……是不是昨日宴饮后，不小心伤到了何处？”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纯粹的担心，“若是受伤，还是早些让太医看看为好，莫要耽搁了。”
胤真经他提醒，也立刻注意到了妹妹的异常，方才只顾着马具和条陈，竟忽略了这点。她顿时也紧张起来，上前一步，语气严肃了几分：“是啊，胤思！你昨夜是饮了不少，是不是回宫时磕碰着了？伤在哪里？快让我看看！”她说着，便伸手想去拉胤思的胳膊。
胤思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往后一跳，依旧死死背着手，连连摇头，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夸张的笑容：“没有没有！真没受伤！四姐你别瞎担心！我就是……就是觉得这样背着舒服！对，舒服！”她眼神飘忽，显然是在胡乱找借口。
吴思道看着她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心中的疑窦更深。他仔细回想那反光的质感，再结合她此刻心虚的表现，一个市井间常见的、有些滑稽的可能性猛地闯入他的脑海——那不会是……
他脸上不由得露出一种恍然大悟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神情，张口就要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八公主，您该不会是……” 然而，他的话还没出口，就猛地对上了胤思骤然扫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嬉笑和闪烁，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充满了“你敢说出来就死定了”的赤裸裸的威胁和警告！
那属于超骑公主的威压虽只是一闪即逝，却足以让吴思道把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他立刻识趣地闭了嘴，但眼神里的探究和那副“我好像知道了”的表情却没收住。
胤思见状，粉腮微微鼓起，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头。她非但没再躲闪，反而朝着吴思道逼近一小步，仰起小脸，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狡黠和恶劣的笑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音量，慢悠悠、软糯糯地开口，话语内容却堪称石破天惊：
“吴~哥~哥~”她拖长了调子，“你靠得这么近，是想跟妹妹我说什么悄悄话呀？再靠近点嘛……不过我可提醒你哦，这里可是宫禁重地，你要是靠得太近，举止失了分寸，我可就要喊‘非礼’了哦~你猜，侍卫们是信你呢，还是信我呢？”
“……”吴思道瞬间僵在原地，头皮发麻。他内心疯狂吐槽：非礼？！谁非礼得动您这位天生神力的超骑小祖宗啊！您一拳下来我可能就得再去接一次胳膊了！但他脸上只能挤出比哭还难看的干笑，不敢动弹。
胤真也被妹妹这突如其来的“威胁”弄得一愣，随即有些哭笑不得，嗔怪道：“胤思！休得胡闹！成何体统！”
胤思却不管四姐，只是得意地冲着吴思道扬了扬小巧的下巴，眼神里的威胁意味更浓了，仿佛在说：看你还敢不敢瞎猜！
吴思道骑虎难下，好奇心和对某种荒谬可能性的担忧终究战胜了恐惧。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又凑近了一点点，确保保持在一個“安全”距离，然后用气声飞快地问道：“八公主……您……您昨个儿……是不是差人去……南门大街……买了烤鸡？或者……烤鸭？”
胤思没想到他猜得这么准，愣了一下，脸上的得意神色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真正的好奇。她眨了眨大眼睛，同样小声回道：“是又怎么样？本公主就是突然馋了嘛！南门大街老王家的烤鸭，江宁一绝！你怎么知道？”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吴思道这神秘兮兮的样子很有趣，反问道：“咋了？你也想吃？可惜没了，本公主独吞了！”
吴思道一听“南门大街”四个字，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脸色微微发白。他顾不上许多，急忙追问，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急切：“那……那您买了之后，是当场看着伙计给您切开、装盒，或者……您当场尝了吗？”
胤思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摇了摇头：“没有啊？那么多人排队，本公主……呃，本公主派去的人，拿着就走啦！回去才打开的。怎么了？神神叨叨的！”
吴思道的脸色“唰”地一下，彻底白了，比刚才在康颐面前还要白上几分。他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开始发颤：“八……八公主……您……您可能……可能上当了！”
“上当？”胤思秀气的眉毛拧了起来，看着吴思道吓得发白的脸，她自己也莫名跟着紧张起来，“上什么当？一只烤鸭能上什么当？吴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吴思道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旁边同样一脸困惑和紧张的胤真，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公主有所不知！这江宁城里，尤其是南门大街、东门大街那一片儿，最近出了一伙专坑外地人和……和您这样不常亲自采买的主儿的骗子！他们……他们专门做‘调包计’！”
他喘了口气，继续解释：“他们摊子上摆着的、挂着的，是货真价实、油光锃亮的真烤鸡真烤鸭，香味扑鼻，引得人排队购买。但等您付了钱，他们转身从柜台底下拿给您提前包好的那个……多半是假的！”
“假的？！”胤思和胤真异口同声，胤思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对！假的！”吴思道重重点头，脸上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是用厚纸板糊成鸡鸭的形状，外面再厚厚地、反复地刷上好几层油和酱料，弄得金黄发亮，看起来跟真的一模一样！重量也掂着差不多！闻着甚至也有香味！但就是为了逼真，油刷得太多太厚了，经常油得渗出来，沾一手都是！”
他最后这句话，如同最后一击，直戳要害！
胤思猛地低头，下意识地想看向自己背在身后的手，但这个动作本身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的俏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和吴思道一样苍白，甚至更白！她想象了一下自己可能捧着一只纸糊的假鸭子啃下去的画面……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胤思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愤怒，“他们……他们怎敢如此？！”
“千真万确！”吴思道苦笑，“市井传闻已久，好些人吃了哑巴亏！因为不是当场发现，回去找，摊主根本不认！您……您没吃吧？”他还是忍不住确认了一句。
“我……我……”胤思气得话都说不利落了，她猛地想起自己拿到食盒后，因为惦记着皇额娘斋戒辛苦，自己也没胃口，便直接让人原封不动地……她的目光猛地转向康颐斋戒殿阁的方向，瞳孔骤然收缩！
几乎在同一时间，吴思道和胤真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那座静谧的殿阁方向。
他的脸色也精彩起来。
二人僵在原地，面面相觑，只留下不知所以的胤真在旁边独自疑惑。
……
而此时，在那静谧的斋戒殿内。
康颐正微微蹙着眉，看着面前案几上那个打开的食盒。食盒里，一只“烤鸭”色泽金黄，形态饱满，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方才确实感到些许腹饿，斋戒期间的饮食清淡，见到女儿（虽未明言，但她猜到是胤思送的）送来食盒，本以为是什么精致的素点，打开却是一只烤鸭？这不合规矩，但也或许是孩子的一片孝心，怕她饿着？
她起初并未多想，甚至心中有一丝暖意。但当她拿起旁边备好的小银刀，试图切下一小块看看时，刀尖触碰到“鸭皮”的瞬间，传来的那种微妙的、过于硬挺且缺乏弹性的触感，让她动作顿住了。
她疑惑地稍稍用力，刀尖划开“鸭皮”，里面露出的根本不是丝丝分明的鸭肉，而是……某种灰白色的、质地奇怪的……内部结构？ 康颐沉默地看着那诡异的切口，良久，她缓缓地、缓缓地将银刀放下。
她没有发怒，甚至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凤眸之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和哭笑不得。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烤鸭”的“伤口”合拢，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真相。然后，她轻轻地将食盒的盖子重新盖了回去，动作平稳，不见一丝波澜。
做完这一切，她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深的、对于江宁府市井风气的无力感：
“唉……看来这三天，是真要彻底清净净斋戒，不见半点荤腥了。”
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一股暗流已然涌动。她目光扫过那食盒，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看来，是得让顾八代尽快到江宁府来了……好好整治整治这不成体统的民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