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彻底好利索那天,教室里的吊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把粉笔末吹得在阳光里打旋。讲台上,洲姐用红笔圈着黑板上的古诗,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沙沙响,像在数着日子。
“下周五开始放高温假,”她转过身,手里的粉笔在指尖转了个圈,“作业我会发在群里,别只顾着玩,记得复习文言虚词。”
底下瞬间响起一片低低的欢呼,夏浅用胳膊肘撞我,眼神里闪着光:“听见没?高温假!去爬山的事,这下能定了吧?”
我没说话,指尖在课本上抠着“晓风残月”那行字,心思早飘到了窗外。上周苏郁就说定了,要趁放假去城郊的云台山,张昊家有车,刚好能载上我们四个。
“放学后老地方集合,”夏浅飞快地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登山杖,“我妈给我新买了冲锋衣,刚好试试。”
苏郁在旁边凑过来,用笔戳了戳我的后背:“别蔫了,张昊说山顶有日出,咱通宵守着,肯定特壮观。”
我“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讲台。洲姐正低头翻教案,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发梢,还是像撒了把碎金。她手腕上的银链随着翻书的动作轻轻晃,和我胸口的花瓣坠子像是有了默契。
其实刚才课间就想找她了。手里攥着那张写好路线的纸条,在办公室门口徘徊了两圈,终究还是没敢进去。
夏浅是女生。这个念头像根小刺,扎得我心里发慌。
上次我跟班里女生借笔记,她看见后,整整一节课都没叫我回答问题。后来晚自习留我改题,笔尖在“男女授受不亲”那句注释上顿了顿,声音轻轻的:“你们班女生好像都挺喜欢你。”
当时没懂她话里的意思,现在想想,那语气里藏着的,分明是点没说出口的别扭。
“你去不去啊?”夏浅又催了句,手里的笔在纸上敲出哒哒的声,“张昊说要提前订帐篷,你不去我就少报个人了。”
“去。”我咬了咬牙,把那张路线纸条揉成小团塞进笔袋。
讲台上传来收教案的声音,洲姐合上书,目光扫过全班:“高温假别去危险的地方,尤其别进山,最近多雨,怕有滑坡。”
夏浅吐了吐舌头,冲我挤眉弄眼。我低着头,假装在收拾课本,耳朵却听得格外清楚。
她走下讲台时,脚步在我座位旁顿了顿。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混着粉笔灰的味道。
“感冒刚好,”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们俩能听见,“别贪凉,晚上睡觉盖好被子。”
我点点头,没敢抬头。直到她的脚步声走远,才偷偷抬眼望过去。她正站在教室后门,跟张昊说着什么,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张昊那小子,刚才还说要去爬山呢。
心里突然有点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放学铃响时,洲姐抱着教案走出教室,经过我身边时,又叮嘱了句:“假期作业记得按时写,不会的题可以微信问我。”
“知道了。”我站起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手里的笔袋被攥得发皱。
夏浅已经背上书包在门口等我,苏郁和张昊正勾着肩往楼梯口走。
“走了走了,”夏浅拽了拽我的胳膊,“去吃炸串,庆祝一下即将到来的假期!”
我跟着他们往外走,经过走廊的镜子时,看见自己胸口的花瓣坠子又露了出来。慌忙把它塞回衬衫里,指尖碰到那点冰凉的银,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洲姐替我系领带,指尖蹭过喉结时的温度。
“想啥呢?”苏郁回头喊我,“再不走炸串摊该排队了。”
我加快脚步跟上去,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云台山的日出,通宵的帐篷,还有夏浅新买的冲锋衣……这些明明是期待了很久的事,此刻却蒙上了层说不清的滋味。
抬头时,看见教学楼门口的香樟树下,洲姐正站在那里等我。她手里提着我的保温杯,大概是早上我落在办公室的。
“你的杯子。”她把杯子递给我,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谢了,洲姐。”
“假期……”她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只笑了笑,“好好休息。”
我接过杯子,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比山路上的滑坡更让人害怕。
夏浅在旁边催得急,我咬了咬牙,转身跟着他们往校门口走。保温杯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暖烘烘的,却压不住心里那点越来越沉的慌。
算了,先不说吧。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反正,她应该不会知道的。
高温假前最后一节自习课,教室里弥漫着躁动的气息。夏浅在草稿纸上画满了登山装备,苏郁正和张昊对着手机研究帐篷搭建教程,屏幕上的山景图看得人心里发痒。我假装刷题,眼角的余光却总往办公室的方向瞟——洲姐这节课应该在备课。
放学铃刚响,我们四个就像脱缰的野马冲出教室。张昊家的SUV停在巷口,后备厢里堆着零食和折叠椅,夏浅的亮黄色冲锋衣在人群里格外扎眼。
“出发!”张昊一脚油门,车窗外的树影开始倒退,我攥着安全带的手却悄悄收紧了。
路过小区门口时,我下意识地往洲姐家的阳台看了一眼。晾衣绳上挂着她的米白色裙子,风一吹轻轻晃,像只停在那里的白鸟。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她发来的消息:“作业发你微信了,记得看。”
我飞快地回了个“好”,把手机塞回兜里时,指尖有点烫。
“谁啊?”夏浅凑过来,眼里闪着八卦的光,“洲老师?”
“嗯。”我含糊应着,转头看向窗外。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山脚下。夕阳把 mountains 染成金红色,空气里全是松针的清香。张昊扛着帐篷在前头带路,夏浅举着相机拍个不停,苏郁跟在后面哼着歌,只有我总觉得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掏出来看了好几次,屏幕都是暗的。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夏浅突然停下来等我,“是不是还在想作业?放心吧,回来再写也来得及。”
“不是。”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就是有点累。”
她还想说什么,被前面的张昊喊走了。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很想给洲姐发条消息,告诉她这里的夕阳有多好看,告诉她我身边有谁。可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最后只打出个“晚安”,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了。
帐篷搭在半山腰的平台上时,天已经黑透了。张昊生起篝火,火苗舔着木柴发出噼啪声,夏浅把面包片架在火上烤,黄油的香味混着松烟漫开来。
“来,干杯!”苏郁举着易拉罐,“庆祝我们的山顶日出计划!”
罐头碰撞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我抿了口汽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心里却像堵着团棉花。山风有点凉,我下意识地摸了**口的花瓣坠子,突然想起出门前洲姐替我理围巾的样子,她的指尖蹭过我耳朵时,说:“山里晚上冷,别逞能。”
原来她早就猜到我可能会进山。
这个念头像根针,刺破了心里那点侥幸。我掏出手机,信号格跳了跳,最终还是没信号。
“怎么了?”夏浅递过来片烤好的面包,“脸这么白?”
“没事。”我接过来咬了一口,面包烤得有点焦,糊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后半夜轮到我守夜,裹着睡袋坐在篝火旁,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山影发呆。手机突然亮了一下,是条迟来的消息,来自洲姐,只有三个字:“睡了吗?”
发送时间是晚上八点。
我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敲了又删。山风卷着火星子飞起来,落在睡袋上烫出个小火星,像她落在我手背上的温度。
天亮前终于爬上山顶。夏浅举着相机尖叫,苏郁和张昊在悬崖边比着鬼脸,朝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的瞬间,金红色的光漫过整个山谷,美得让人忘了呼吸。
“快看!”夏浅拉着我的胳膊往镜头前拽,“拍张合影!”
我站在她身边,对着镜头笑的时候,心里却空落落的。如果洲姐在这里,她会不会也像这样,被朝阳晒得睁不开眼,睫毛上沾着金红色的光?
下山时手机才有了信号,刚开机就弹出洲姐的消息,一条接一条:
“你同学说你没在家。”
“是不是进山了?”
“看到消息回我。”
“山里信号不好?注意安全。”
最新一条是凌晨五点发的:“我去你房间看了,被子叠得很整齐。”
握着手机的手突然开始发抖。她肯定去我家了,看到空荡荡的房间,肯定着急了一整夜。
“怎么了?”夏浅走过来,“脸色这么差?”
“没事。”我把手机塞回兜里,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车开到小区门口时,远远就看见洲姐站在香樟树下。她穿着那件米白色的裙子,头发有点乱,眼睛里带着红血丝,像是等了很久。
车还没完全停稳,洲姐的身影已经像阵风似的刮到了车边。她平时总爱穿浅色系的衣服,说话轻声细语,连训斥学生都带着三分耐心,可此刻站在车窗外,米白色裙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脸上没一点血色,只有眼睛红得吓人,像两簇燃得正旺的火。
“沐晨!”她的声音劈了个叉,带着股被火燎过的沙哑,手“哐当”一声拍在车门上,震得我耳膜嗡嗡响,“你给我滚下来!”
我吓得手一抖,安全带卡扣半天没解开。夏浅在旁边拽了我一把,声音发虚:“她……她怎么气成这样?”
张昊从驾驶座探出头,大概想打圆场,刚要开口,就被洲姐的眼神钉在了座位上。“张昊,”她咬着牙喊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爸把车钥匙给你,是让你无证驾驶带着同学去闯深山的?你才十七,方向盘在你手里,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玩命!”
张昊脸瞬间白了,手忙脚乱地解释:“不是的洲老师,我爸……我爸他不知道我开出来了,我就是……就是觉得山路好走,而且我们都成年了……”
“成年?”洲姐冷笑一声,声音抖得厉害,“成年就敢拿命开玩笑?昨晚山里下暴雨,新闻说有段路塌了!你知道我从昨晚开始打了多少电话吗?你家,苏郁家,夏浅家,还有沐晨的手机,全是关机!我去你家敲门,你妈说你下午就‘约了同学去图书馆’!”
她猛地转头看向我,攥着车门把手的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泛得发白,连带着整条胳膊都在抖。“我去你房间看了,”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哽咽,“枕头边放着你平时穿的运动鞋,帐篷的包装袋扔在垃圾桶里——你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就因为有女生,你怕我不让你去,所以你就瞒着我,带着他们去闯可能塌方的山?”
我推开车门,脚刚落地,就被她一把拽了过去。她的手心烫得惊人,带着冷汗的湿意,攥得我胳膊生疼。“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在路口等了多久?”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我手背上,滚烫的,“我从凌晨三点就站在这里,看着每一辆开进来的车,生怕看到新闻里说‘云台山有学生被困’……沐晨,你怎么能这么让我担心?”
夏浅和苏郁从后座下来,站在旁边大气不敢出。张昊也低着头,像是被洲姐眼里的红血丝吓住了。
“你们四个,”洲姐深吸一口气,抹了把眼泪,声音重新硬起来,“现在就给各自家长打电话,把实情说清楚。张昊,你现在就联系你爸,让他过来把车开回去,顺便——”她顿了顿,眼神冷得像冰,“让他好好教教你什么叫责任。”
她的目光扫过我们四个,最后落回我身上,带着点没散的哭腔,却字字清晰:“沐晨,你跟我来。”
她拽着我往楼道走,力气大得我几乎跟不上。我能感觉到她还在抖。
她拽着我往楼道走,力气大得我几乎跟不上。我能感觉到她还在抖,不是因为害怕,是气到极致的震颤,连带着攥着我胳膊的手都在发颤。
“沐晨,”她突然停下脚步,猛地转头看我,眼里的泪还没干,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失望,“我到底把你教成了什么样子?”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我们的动静惊醒,暖黄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鼻尖的红,还有嘴角那道被牙齿咬出的白印。
“我跟你说过,有事可以商量,但不能撒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被揉皱的纸,“你怕我不让你去,是因为知道这事不安全,对不对?那你为什么还要带着他们一起去?”
我张了张嘴,想说山里的日出很美,想说我们都很小心,可话到嘴边,全变成了哑音。她手心的温度透过衬衫传过来,烫得我心慌——那是担心了一整夜的热,是被辜负后的凉。
“洲姐……”
“别叫我。”她打断我,转身继续往楼上走,脚步重得像在踩碎什么,“我教你‘言必信,行必果’,不是教你把心思花在怎么瞒住我身上。”
电梯门开的瞬间,我看见她抬手抹了把脸,大概是不想让我看见她哭。金属门映出我们俩的影子,她的肩膀绷得很紧,像根快要断的弦。
进了家门,玄关的茉莉香突然变得很淡,淡得像没了似的。她甩开我的手,转身往客厅走,动作快得带起阵风,发梢扫过我手背,有点痒,又有点疼。
“去沙发上坐着。”她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闷闷的,“反省清楚了再跟我说话。”
我乖乖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的背影在厨房和客厅间转。她给自己倒了杯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玻璃杯底磕在茶几上,发出“当”的一声响,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
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画了道亮线,刚好落在我脚边。我盯着那道线发呆,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她也是这样守在我床边,用凉毛巾给我擦额头,嘴里念叨着“以后再不听话,就不管你了”。
可她从来没不管过我。
就像这次,她明明气得浑身发抖,却还是在进门时,顺手把我搭在胳膊上的外套挂到了衣架上。
茶几上的手机突然亮了,是夏浅发来的消息:“沐晨,你没事吧?洲老师好像真的很生气……”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手指在“没事”两个字上悬了半天,终究还是按灭了屏幕。
厨房传来水壶烧开的哨声,尖锐的声音刺破了屋里的沉默。洲姐走出来关火,围裙带子松了半截,垂在腰侧,像只没系好的蝴蝶结。
“过来。”她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拍了拍面前的地毯。
我走过去蹲下,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膝盖。能闻到她裙子上淡淡的茉莉香,混着点山里带回来的松烟味——大概是刚才拽我时沾上的。
“看着我。”
我慢慢抬头,撞进她眼里。那里面的火已经灭了些,剩下的全是红,像被雨水泡过的晚霞。
“沐晨,”她的指尖轻轻落在我发顶,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我不是不让你玩,我是怕你出事。”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我心上,咚地一声,震得眼眶发酸。
“你小时候爬树摔断过腿,”她的指尖滑下来,碰了碰我额角那道浅疤,“我守在医院里,看你疼得直哭,心里比你还难受。从那以后,我就怕你再去冒险。”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
记得我摔断腿时哭哑的嗓子,记得我怕打针攥皱的床单,也记得我此刻藏在心里的,那点既愧疚又慌乱的少年心事。
水壶的余温还在空气里漫,我突然伸手,轻轻抓住了她垂在膝盖边的手。她的手还是烫的,带着没散的急。
“洲姐,对不起。”我的声音有点抖,“以后不这样了。”
她没说话,只是反手攥住了我的手。阳光从窗帘缝里漫进来,落在我们交叠的手上,把她手腕的银链和我袖口露出的花瓣坠子,都染成了暖烘烘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