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嘎——!”
随着一声华丽的受击音效,空小蓄同门板一齐飞出去,与走廊地面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但这副身体的质量还真是好,年轻就是有本钱,宿醉后遗症、加上连连的摔倒,她都仍有力气再度爬起来。待飞尘散去,她支起身体,看见走廊上不远处站立的三个人影。
哦,初次遇见的异世界土著。
在晕眩之中,空小蓄并没太看清她们的面容,但见到了大概的轮廓:
其中最高的那位是黑色及腰长发,穿着黑白的干练的风衣,后腰处嵌着两片深蓝的裙甲;稍矮点儿的那位是灰色短发,穿着淡棕色花边的连衣裙,颈上还带着一条带斑点的围巾;最矮的那位则是黑色中发,穿得一身黑褐,裙角有明黄的镶边。
看上去是三位少女。
她们的耳朵却是一对小翅膀,就像是匹诺〇尼的天环族、或者幻〇乡里小碎骨很多的夜雀,如同小鸟一般收起羽翼,拢在头上。
她们被空小蓄这个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发出“咔咔”“咕咕”的叫声,耳朵也都炸毛了好会儿。在定睛看到空小蓄后,又互相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准备过来看看她怎样了。
就在这时,空小蓄与其中的一位对上了视线。
神奇的一眼。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位黑发少女突然停下了脚步,立刻拉起另外两名少女的手,带她们快步离开了这里,就像被什么异物吓到而仓皇逃窜一样。
空小蓄刚准备爬起,与她们打个招呼,却见他们立马跑开了,心情于是又跌到了谷底,以至于再度把她沉重地击倒在门板上。
——自己长得真的有那么吓人吗?
难道自己其实是个又猥琐又难看的人吗?
唉唉,不多想了……
这里看起来是某个旅店二楼的走廊,空小蓄扶着墙壁前行,直到尽头的楼梯口。不出所料,由于身上的DeBuff太多,她一脚没踏稳,直接从楼梯上滚落了下去。
她在梯子上撞得哐哐响,直到楼梯底端,又抓着栏杆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发现酒馆大厅的诸多目光正聚集向自己,于是尴尬地笑了笑。
“你是楼上第五间的?”
“啊?”
转头一看,说话的是吧台后的一个人,似乎是这里的老板娘。
她正擦拭着瓷制餐具,陌生而带有敌意地看着她。看来自己真不讨喜。
“啊?……啊。”
空小蓄回应道,原来是在跟自己说话,“第五间,就是最里面那间吧?”
“刚把什么弄坏了?”
“呃,我把门撞坏了。”
“那锁也坏了吧?”
“我不知道,可能是坏了……”
诚实的回应。
“那就是40贝了。”
“40‘贝’?那是什么?”
老板娘停止擦拭手中的瓷盘,脸上的陌生和敌意更加浓重了。
空小蓄只好又笑笑,缓解心中的紧张。她在心中呼喊了几声“系统”,没有回音。实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这时候,她是多么地希望有一个系统,至少还可以解说一下该世界的基本概况,不然出了门就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
“噢,我是说……”
空小蓄整理着措辞,“40‘贝’,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你是脑子有病还是什么?”
老板娘皱起了眉,掐了几下指节,“40贝,就是40个半盖钱,或者20个小铜盖,或者8个小铜炉,或者4个大铜炉……明白?现在,你要付我这40贝。”
“嗯……”
货币换算机制还挺麻烦。空小蓄翻找了半天口袋,什么也没翻出来,遂尴尬地又翻了好几遍,就像老师亲自来要作业时、却发现书包里没有作业一样。
“你没钱?”
“对,我没钱。嘿嘿。”
一旦接受了自己的没钱,那就是坦然的。
“还不上来就报卫兵了。”
“报卫兵之后会怎样呢?”
“你会被抓起来,然后卖到奴隶市场去。”
“嘶,那还真是坏事了。”
啊不是,这里怎么还有奴隶制啊,太落后了吧,要不你们搞点儿封建吧……
“嘿!”
正纠结时,空小蓄听到有人在朝她呼喊,她转身看去,看到一桌喝得满面通红的酒客正在招手,“陪我们睡一晚上,给你20贝,哈哈哈哈!”
“喔——感谢好意,我先看看能不能自己赚到吧。”
空小蓄回复他们说,看来自己还是没那么猥琐难看。要是实在赚不到,再考虑卖〇子吧……总之,先生存,再温饱,再发展,这是极对的。
老板娘啧了几下嘴,又扫视了空小蓄两眼:
“做事儿不?”
“做事儿……”
空小蓄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恍然大悟地露出笑容,“哦!那可以。”
“在这儿做五天,给你40贝。”
“真的吗,那太感谢了!”
……
帝国南方,溪谷大公国,悬瀑城。
夏日时节,正值大溪的丰水期,晚山瀑布飖飏的飞沫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清凉。午后的闷热将人们从屋里驱赶出来,三五成群地分坐在树荫下唠嗑。劳累的冒险者们往屋檐的阴影下一躺,就地睡起了午觉。
喜鹊在前台交付过紧急信件,从冒险者公会的大门走了出来。
跑这趟得到的报酬不错,她预备去喝上几杯。
她轻盈地穿过人群,拐过几个街角,推开泡沫星酒馆的门。熟悉的昏黄光线,古朴的装潢,又醉又渴的饮酒消愁者,还有吧台后的老板娘。
“好久不见。”
老板娘赫洛茨维塔朝她打了个招呼。
“也没多久。”
喜鹊向后推开兜帽,黑色如瀑的长发随机散落开来,脑袋两侧是小翅膀般的耳朵。
“和以前一样?”
“嗯。”
喜鹊简短地应道,落座在吧台前,从怀里摸出一枚大铜炉摆在桌上。
不一会儿,一壶果酿便端了上来。闻见樱桃味的气息,她的耳朵微微地动了动,随即倒上一杯浅浅啜饮起来。
“这次去做什么了?”
老板娘问,似是毫不在意的随口一提。
喜鹊算得上是泡沫星的常客,与老板娘赫洛茨维塔算是熟人……但也没有那样地熟。她知道这女人的灵魂狡猾玲珑,问话之中时刻在套取消息,对于身边人也不例外。
赫洛茨维塔,人族女性,Lv.10——步入“险”级的练家子。处于这个等级,已是身经百战的高手了。许是因这位老板娘的武力,泡沫星酒馆中向来没有什么人闹事。她从前似乎还与玄岩省的“剥面人”有些关联,现在也暗中提供一些秘密情报的贩卖。喜鹊多次因委托而与她交易过,有的消息靠谱,有的不靠谱……天下情报贩都一个样就是了。
不过,这次与她提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前几天送信去了。”
“哦?哪儿的信啊?”
“镌镵宫的。”
“镌镵宫……那是跟安乐舍大公相关的吧。”
“是。溪谷怕是要变天了。”
喜鹊又啜饮了一口樱桃果酿,神色略微沉了下来。
大公或许在逼迫处于中间地带的悬瀑城选择立场了,特别是中间地带的中间组织——冒险者公会。不久后,恐怕百羽会也将要被卷入这个漩涡中吧。
老板娘还想继续套话,但看见喜鹊沉思的神情,知道再问她也不会被告知更详细的了。
喜鹊,羽族女性,Lv.9,百羽会成员,在冒险者公会有银级的挂牌,据说还是现任会长雕枭钦定的继承人。她向来沉着冷静有分寸,不像其他傻乎乎的几位……
“但还能在意什么呢?”
老板娘只是笑了笑,嘲谑似地说,“就让他们去焦头烂额吧。不多想,那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些小角色而已。”
“总会到头上来的。”
喜鹊喃喃道。
承蒙南风神的天赐,她生来便拥有“读魂”的特殊异能。凭借这一能力,她迄今已避开了许多风险。心底深处的某种东西告诉她,今后若想要安稳地生活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灾祸随时会降临。
十年前,那场星渊魔物周期浪潮如期发生,然而严重程度更超以往。她在渊门砦的家由此毁于一旦,童年的所有眷念仅在一夜间便轻易消散。
血肉、惊悸、奔逃与流离。
在世界潮起潮落之时,她也不过是尘埃一般的小角色而已……这是没错的。若非雕枭会长的百羽会的庇护,当今的她还不知在何处游荡吧……
至少百羽会的大家……
老板娘抬头看了眼钟,敲了敲喜鹊面前的桌子,将她从走神中拉回来:
“喂,已经过了退房时间了,你那两位姐妹还没有下来。她们再不起来的话,我就要多收费用了。”
“哪两位姐妹……”
喜鹊又倒满一杯果酿,正准备继续喝,却忽然惊乍地站了起来:
“她们还没起来!?”
“没。”
喜鹊一拍额头,怪不得今天在公会里没见着那俩的影子。本以为她们是接到了什么新的急件送达任务,结果是连床都还没起!
“我去叫她们起来。”
喜鹊迅速饮完这杯果酿,快步朝酒馆楼上走去。
她哐哐地敲响了二楼第一间的门。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张开条缝,探出个一个黑色的小脑袋来。
乌鸫一幅睡眼惺忪的模样,身上衣裳歪斜着,胸口的纽扣匆忙地错了位置。她揉了揉半睁半闭的眼睛、打着哈欠:
“谁啊……”
“还‘谁啊’!”
喜鹊一把将门扇拉得大开:
“〇!你自己看看什么时候了!”
乌鸫登时被吓了一个激灵,顿时惊觉地张开了沉重的眼皮。看清眼前来人是喜鹊,于是便挂上了一副被吵醒后的烦躁表情。
乌鸫,Lv.5,羽族女性,百羽会成员,铜级冒险者,远近闻名的问题少女。分明已是百羽会重视的“强”级战力,却总是喜欢惹是生非,想必昨晚又是到哪儿偷鸡摸狗去了……
她啧了下嘴。本来得知喜鹊要去送信,她还以为今天可以偷懒,却没想到这人一天就回来了,不愧是……乌鸫将手指按在眉间,深沉地遮住大半张脸,不耐烦地说:
“吵什么吵,你懂什么,此刻正值幻想质积累的关键期,吾辈刚与梦神墨儿芙建立联系……”
“嘣!”
“啾!”
清脆的受击音效。被喜鹊一个点敲正中脑袋,乌鸫的那幅装模作样的中二表情瞬间消散了,捂着额头蹲了下去。
“嘿你这小鸫西,就你还跟梦神建立联系……傻咕咕呢?”
“……咕唔……什么事啊咕……”
一个灰色的小脑袋在乌鸫身后出现。那是斑鸠。
这位更是这位。她的头发简直乱成了一团坐地墩布,连衣裙的肩带松松垮垮地掉到手臂上,裙角卡到了底裤里头。正说了一半,她竟站在原地睡着了,仿佛能看到脑袋上正逐个冒出迷蒙的泡泡。
斑鸠,Lv.4,羽族女性,百羽会成员,还有些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想起平时她那呆头呆脑的模样、以及往日里种种不靠谱的事迹,恐怕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得是一塌糊涂吧……
“傻咕咕……”
“鹊姐……早上好咕?”
斑鸠的声音带着茫然,试探性地问道。
“几点了!工作呢!”
“工作……呃……”
她转头朝向窗户的方向,看了看外边太阳光的所在,随即往后心虚地缩了缩,“已经……下午了吗咕……”
“知道是下午了,还在睡觉、还在睡觉、还在……”
喜鹊不断点敲着她的脑袋,让她只能缩起脖子捂着头,委屈巴巴地喊着:
“咕!别,别打啦咕!我这不是已经起床了吗!”
喜鹊捂着脸摇摇头,只觉无话可说。又看了看面前两人的模样,于心不忍,遂从身上摸出把木梳,动手整理起她们的仪容仪表:
“你们也不是夜行性的羽族吧,大夏天的,怎么会睡到这么晚……”
“啊,哈哈……”
“你们真是……会长派你们过来,又不是让你们睡懒觉的,这时候早该在公会帮忙处理工作了。各类急件投送记录的核对、玛娜浓度侦查报告的处理……这么多事情怎么忙得过来。哎,你们睡到这个时候,不知道今天工作都堆积了多少了。看这头发是怎么睡的,衣服也不穿好,要是来的不是我该怎么办……”
会长是怎么想到让她们俩来这里“历练”的,分明是平白无故给人家公会添麻烦……
“……好了,走吧,赶快些去公会。”
看着面前梳理得初具“鸟”形的两位少女,喜鹊点了点头。
“鹊姐呢?”
“跟你们一起。”
“喔喔!鹊姐最好了咕!”
斑鸠欢呼雀跃道,找到了今日工作的救星。乌鸫也抿着嘴点点头,若是靠自己和这只傻咕咕,属实是能被那成堆的文件折磨得痛不欲生啊……
“是我不放心……唉呀,总之就是不放心……”
“哐啷!”
正说着话,走廊的另一端忽而发生了巨响。那声如惊雷在身侧炸响,吓了三名少女一大跳。第五间的门板忽而向外倒塌,像遗迹类地下城里尸鬼的棺材板,一个人影也随之扑了出来。
“布嘎——!”
斑鸠惊得紧紧抱住了喜鹊,发现那原来不是尸鬼,才松手拍了拍胸口:
“咕哇,吓死我了咕!”
“没、没事儿,那是……”
激起的烟尘散去,喜鹊渐渐看清了那个人影。
那是一名人类少女,头发像是白纸般的颜色,但沾染了不少烟灰。然而比起星精灵的白发,那更像是未老先衰。
能看出来她的状态相当糟糕。在这个距离,还能闻到些她身上的酒气。她的年纪看起来不大,似乎也就与乌鸫、斑鸠相仿。
“哇,那人好惨的样子。”
“总是有什么苦衷吧。”
喜鹊叹息般说,准备上去帮她一把。也许帮不了长久,但既然看见就尽量帮下眼前。那名人类少女努力地支起身体,朝着她们抬起了头。
就在这时,喜鹊看见了她的眼睛。
神奇的一眼。
那“少女”——还能被称为“少女”吗?
“读魂”带来了濒死的恐慌。倒在地上的并非此世之物,它身躯中的灵魂是天外的深渊,是世界外侧的存在。无数破碎的、扭曲的、诡谲的碎片,在刹那间向喜鹊奔涌而来。
迷乱、黏稠、充满噪音的星球。聋哑般的万千生灵。窒息的乌云。扭动的诡异光影。无止境的感官刺激、歇斯底里、最恶毒的咒骂、最怪奇的视听。
一息如万年,叫人陷入疯狂。
最后,即是寂灭的、虚空般的麻木。
那是不可直视。不可言说。不可认知。
不、不行!要逃走!
喜鹊面色苍白,惊慌间一把抓住了身侧两人的手。
“怎么了鹊姐?疼疼疼……”
“咕唔!你抓疼我啦鹊姐!”
她拽着斑鸠与乌鸫,不顾把她们捏得生疼、以至于原形毕露地“咕咕”、“啾啾”直叫唤,转身快步跑下了楼梯,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逃离得越远越好。
那种怪物,她不想与之扯上任何关系。
……
“来了!”
酒馆的工作并不简单。风小蓄刚刚记下上一桌的点单,又火急火燎地跑到下一桌去,满脸堆笑地听候差遣。并没有用纸笔来记录的宽裕,她只能驱动早已经钝了脑子,硬背下每一桌的要求。
“两份烤猪排,三块面包,白的。大块小块?好的,稍等。”
她微垫着脚,侧身从人头攒动间通过,并不轻快,倒稍显愚钝。
一到饭点,来客便多了起来,相当嘈吵,环境也变得狭窄。一桌连一桌的大呼小叫,让空小蓄实在手忙脚乱。
她一手端着好几个盘子,盘上堆着酒水与餐品,同时还得防止洒倒,这实在对协调性有很高要求。此外,一些以外的因素也令她相当困扰……
“啪!”
这是巴掌拍在〇股上面的声音,空小蓄被吓了一跳。
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手中的盘子滚落下来,磕坏了两个木质餐具、摔碎了三个瓷制餐具,引来了一片笑声与口哨、以及老板娘难听的脏话。
摔坏了些东西后,她身上的负债成功增加了。
干完一整天,她还得再多干上个五天——说不定明天又变成六天了。
空小蓄在凌晨时分打扫完卫生,摘下工作用围裙,只觉得自己快渴死了。她从醒来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胃中也便开始痛了起来,还有些心悸和冒冷汗。
她看了看酒柜上的陈列,又看了看醉客在桌上的剩酒,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拿起饮用,怕惹上更多的什么麻烦。毕竟老板娘答应包住,又没提包吃……
“睡觉解饿大法”发动。走进后厨,她来到了指定铺位——硬邦邦的地板和一块破布垫,旁边两位服务员前辈睡得正香。
没想到包住是这样的条件。也许是因身体变得年轻,她的麻木不仁的心态也稍勺变化了些,莫名地多愁善感。这些劳苦的人们啊,一天天、一年年地度过来,不知在这片刻自由的时光,有没有梦见自己的那座浮城呢?
“我〇,还不如卖〇子。”
空小蓄短暂地想,尽力抑止住疲惫的叹息,悄悄地躺在铺位上。
次日清晨,空小蓄被耳光扇醒,腰酸背痛地起身。顾不及洗漱与果腹,两位前辈带她来到酒馆后门,一辆推车运来了今日的食材。
“搬进后厨。”
“好的,”空小蓄回复,“那搬完……”
她一回头,发现两位前辈一边抽起卷烟、一边聊起天了,没有再理会她。
“噢,好吧。”
倘老板娘来视察,二位前辈才会装装样子,随后又默契地推卸工作,在空小蓄失误时予以指责。可惜身上没有烟酒以供分享,也没有共通的话题,空小蓄终究连她们的名字也没能知晓。
酒桶、柴火、肉与小麦与蔬菜,接着是酒桌间不息的奔波、骚扰与磕碰与摔落。
又是劳累的一天。不过,找到事情做之后,总是会渐渐适应下来的,从前难道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这就是异世界的生活了,她的灵魂又沉默下去。
接受这沉默,你的灵魂将得到安宁……
(未进食的第13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