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你提个建议。”
喜鹊沉声低语道。
她紧盯着那个笨拙的、忙碌中的身影，充满警惕。
“你说。”
“不要雇那个人。”
喜鹊的目光跟随着那身影移动，“那是个怪物。”
老板娘赫洛茨维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临时女侍空小蓄，此时她正在对一桌顾客不停鞠躬道歉，似乎是给他们少上了两杯麦酒，惹得他们很不开心。
“你说她？”
“是的。”
喜鹊郑重地一点头。
老板娘随后也点了下头。她对喜鹊的“读魂”异能略知一二，哪怕这位羽族少女几乎从不外露才能。那是一种能探知灵魂内蕴的能力，不论对方是强者或弱者、魔物或生灵、怀揣恶意或亲善，只须对上视线，喜鹊便能识认出来。
据说就在前段时间，她还协助公会挖出了几个渊瞳教的人，避免了城西那边的一场动乱——真是好用的能力。
总之，听取她的建议，总是没有什么坏处。
“——她过来了，我走了。”
喜鹊忽然急切地说。她见到空小蓄有返回吧台的迹象，便赶忙戴上兜帽起身，避让瘟神似地绕开了空小蓄的行动路线，推门离开了酒馆。
老板娘朝着空小蓄招了下手：
“你，过来。”
“啊、啊？我？”
刚被批评完的空小蓄赶忙小跑到吧台前，一幅紧张而尴尬的表情。
“你被开除了。”
空小蓄的眼睛瞪大，一幅惊恐而不解的模样。
她似乎要说什么，但又意识到自己不应立刻说话，于是只是深呼吸了几口气，话语塞在了喉头，终究没有说出来。
老板娘并不在意她的神情，摇了摇头：
“你没有任何问题。”
“那……”
空小蓄刚想再问，然而再度堵塞住了，陷入一阵沉默。
“你很好，不是你的问题。”
老板娘又补充道，“但是不适合我们这里。”
“好……吧。那我还钱的事情怎么办？”
“打个欠条，半月时间吧。”
老板娘从柜台下抽出纸笔，撕成两份，写写画画起来，“半月时间，现在是仲夏月4日，你20日之前还上来，还不上来我再报卫兵。40贝加上你摔坏的24贝，取个整，给你算到60贝吧——好了，给你。”
接过纸条的空小蓄有些发懵。愣了一阵后，她终于回过神来，似乎是已经淡然接受了，将纸条收进怀里。刚没离开几步，她又摸了摸身上的围裙，转头解下还给了老板娘，微微地行了个鞠躬礼道别。
……
失业的空小蓄在街道上游荡。
天气炎热，她又饿又渴，想要坐下来休息。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和打完工后乘电车的丰川〇子一样，哪怕车厢里全是空位也不愿坐，恐怕自己一坐下去就起不来了。
然而身后并没有退路，没有腰缠万贯的老登来保底撑腰。
一无所有。向来没有。唯一要做的，就是生存下去。
空小蓄喘着粗气游荡了一下午，这座瀑布下的城市让她耳目一新，充分体现出了异世界风貌。飞舞的水沫中和了夏日的炎热，但随之而来的是令人沉闷的湿度，想必会带来不少的风湿和肺病……也许异世界人的体质特殊，不会被这些细枝末节困扰吧。
靠近主干道的房屋都采用白墙黑瓦的风格。较远处的建筑则相当随便，都是些灰暗与棕黑的棚屋，其中一些还被青苔、藤蔓和霉菌啃得摇摇欲坠，一眼就让人想要绕开行走。
行道树下聚集着些市民，在绿叶的荫蔽中坐着说笑谈天。市场街道上，物什小件琳琅满目，烤鱼香喷扑鼻，应季水果鲜艳诱人……
她赶紧扇走鼻前的气味，防止饥饿加剧。
贵族和富商坐着车马行经，带有遮阳伞和护卫，他们悠闲的神态着实令人羡慕。不过，更吸引她的，则是那些各色各样的冒险者。他们身上的装备与铭牌之类，总让人想起那些引人入胜异世界番剧和小说。
路上遇见的这些异世界土著，大都是同她一样的人族。回想起来，那两位长有翅式耳的少女大概与精灵族、矮人族等奇幻常客类似，属于是该世界的稀有品种吧。
虽然如此，疲惫还是占据了她的心神。讨口饭吃才是游荡的目的。
她带着游民的身份，途经临街工棚、面包房、腌鱼摊、典当铺、裁缝店及鞣皮作坊、炼金材料铺与粪便回收站等地……终于是一件正经工作都没有找到。
在被问及“有何特长时”，她便支支吾吾起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她能有什么特长？况且，她的仪容不修边幅、走路踉跄不稳，看上去也做不了什么正经工作，于是很快被人用扫帚赶了出来。
大家看起来都不是很友善啊。
空小蓄饿得心慌，在水沟边饮用了脏水解渴，而代价是肚中难受愈甚。
凌晨时分，在酒馆后门，一名女侍走了出来，往垃圾桶里倾倒东西——剩饭剩菜、不再新鲜的食材、下水边角料。
蹲守于此流浪汉们见状一拥而上，围在垃圾桶边刨食，吃得津津有味。这是处处可见、然而常被忽视的游民。空小蓄也预备上去、参与其中。
见到空小蓄这一幅不熟悉的面庞，这伙流浪汉迅速将其排斥在外，把她挤在一边；又见空小蓄还想继续凑合，便有人趁暗推了她一下。
“诶，你怎么推人……”
举目无亲，她觉得自己多么地像一只丧家之犬，过上安稳的生活遥遥无期。
或许明天就会死，或许是今天，无所谓了。
心死的空小蓄秉承上一世的麻木不仁，并没觉得委屈不甘。她只叹了口气，准备使用睡觉忍饿法。
闭上眼，她又立刻睁开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裳褴褛，皮肤苍白，形象有些少儿不宜，遂有了TS的自觉，意识到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她赶忙爬起来出了这条小巷。
直到后半夜，空小蓄才跌跌撞撞摆脱本地土著，来到一堆垃圾旁暂歇，长久的疲惫让她一坐下就险些昏死过去。
抬头看去，上方是一幢酒楼，楼中依然亮着灯光，隐约传来的寻欢作乐的声音。她借着这酒楼的灯光，开始翻找垃圾堆中可能存在的有用废品。
没有废纸壳，没有塑料瓶，也没有废铜废铁，更别提什么在垃圾站换钱了；没有〇德基和〇当劳，没有网吧沙发，桥洞下脏污潮湿、虫鼠横行……这生存实在是地狱难度。
空小蓄挠了挠头发，那抹白已污得看不出本色了，还顺带捋下来几只虫子。想了想，终于没放嘴里吃掉，怕得什么病、再继续给自己上DeBuff。
她翻出几片破布，被虫啃得跟渔网一样；翻出一些面包渣，已经发霉发臭了，指头大的苍蝇绕着嗡嗡飞；还有就是碎玻璃，废木头，一些恶心的粘稠物……
什么也没有……
“你……怎么在这儿捡垃圾！？”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神秘的少女声音。
“ん？”
空小蓄一抬眼，谁也没见着。正疑惑着，忽然开窍般吸一口气：
“系统？是你吗？”
“嗯，系统，我就是系统。”
那声音认命般说，今天开始她就是系统了：
“——但你怎么会在这儿捡垃圾！？”
“捡垃圾怎么你了？”
空小蓄有气无力地说道，“讨生活嘛，不寒碜。”
“寒碜，很他〇寒碜！”
系统听起来悲愤交加，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
去心象世界中冷静了好些时间，系统似乎是想通了些事情。时隔八千年的会面，这本是一件期盼已久的事情，却选择了逃避。系统承认，之前在酒馆房间内，自己的态度还是太不友善了，不应该见到空小蓄一时的健忘就直接跑掉。
或许是空等太久，即便不朽不衰，也因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太心急了吧。空小蓄初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世界，干嘛动不动就要抛下呢？
至少，眼前的人儿还是空小蓄，这就足够了。
然而，见到眼前这幅景象，系统又不禁心态爆炸。
别人要是转生异世界，都是恨不得闯南走北、浪迹天涯，有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在历史上万古留名的野心。同是穿越者，空小蓄却颓荡至此，萎靡得宛如腐尸，在这儿依靠捡垃圾谋生存。
她简直不像是她，被动，像一个受制于人的NPC。分明不是空小蓄弄坏的房门，却忍气吞声；被老板炒了鱿鱼，却一句话也不辩驳；想要片刻的安歇，却在巷子里摔得满身伤痕……
“你真的就愿意……真的就愿意这样过下去么？”
“讨生活嘛，不寒碜。”
空小蓄又重复答了一遍。
夜晚就这样消耗了过去，酒楼的灯光也微弱了，天上开始隐隐地泛白。万千生灵开始醒来，鸟叫声在房檐、树枝间响起。
空小蓄相当困倦，身体虚弱得体感飘忽。
她睡了过去。
……
“老……老大……老大！”
空小蓄恍惚了一瞬。
他，空小蓄，坐在白石砌成的凉亭中。向外看去，花圃中的七色花正开得鲜艳，远处的梯田覆盖一片金灿灿的稻麦，更远处是洁白的云海。
这里正是浮城，高天上的微风吹拂，让人心旷神怡。
“老大，你在发什么呆呢？”
旁侧的梦魔少女抱怨道，让空小蓄回过了目光。
眼前是一张圆桌，除自己之外，桌旁还坐着八个人影。设定强制般灌入大脑，让空小蓄知道了他们是浮城的八位守护者，是她的八个幻想朋友。
其一，老龙，“天”。Lv.80，祖龙，观测者。
其二，若木姬，“地”。Lv.80，神树，根须维系者。
其三，沙璃叶，“火”。Lv.80，炽天使，护火者。
其四，朵莉丝，“水”。Lv.80，海仙，拓路者。
其五，南蜂鸟，“风”。Lv.80，风妖精，特殊事件对策。
其六，非天君，“雷”。Lv.80，鬼，护卫。
其七，无铭，“山”。Lv.80，山鬼，基建人。
其八，墨儿芙，“泽”。Lv.80，梦魔，背面世界管理员。
大家说说笑笑，还是从前的样子，平平常常的一场茶话会。老龙在闭目盘着核桃，若木姬掰碎糕点喂给鸟雀，沙璃叶绷着脸制止朵莉丝胡闹……
桌上摆放有不少零食茶水。在空小蓄的面前，是一杯冒着芋圆奶茶香气的甜水、几块软乎乎的流心巧克力糕点。随着他的所想，还变成了孜然里脊、煎饼果子、爆汁烤肠、梅菜扣肉以及酱椒苦瓜炒回锅肉。
怪异的是，空小蓄没有丝毫胃口。
“老大，下一站你想去哪儿？”
身旁的少女问道，她原来是墨儿芙，“大家都在等你的想法呢。”
“去海洋星球！”
不等空小蓄发话，朵莉丝便第一个跳了出来。她一跃便到石凳上，一手叉腰一手〇天，姿势相当嚣张：
“海、洋、星球！海、洋、星球！……呱啊！”
随着一击手刀，沙璃叶一把将她打了回去：
“吵死了！感觉不如沸腾的海洋……星球。”
“啊？你是想要我变成煮海鲜吗！”
“这不挺好，刚好换换口味。”
“天生邪恶的炽天使小鬼，本小姐这就亲手……呱啊！你又打我！”
两人遂缠斗在一起。一时间凉亭中水火飞溅，白日烟花，众鸟惊走，好不精彩。
“海洋星球嘛……倒也不错。”
若木姬将一只受惊的灰喜鹊揽在怀里，抚着它的小脑袋，“不过，我比较想去繁茂星球看看呢——当然还得取决于小蓄，你的决定。”
“老大，去找找遗落星球怎么样？”
无铭摩挲着下巴提议道，不过表情逐渐阴险，“要是有巨型结构的遗迹就更好了，想来此次探索必能为浮城的扩建提供充足灵感呀，桀桀桀……”
“咚！”
这是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的声音。
非天君将嘴一抹，开始大声发话：
“老大去哪儿我去哪儿，老大说东我绝不往西！
“天无二日，我心中只有老大一个太阳！
“忠！诚！”
“好哇你个小非，趁机向老大宣誓效忠来出风头是吧！”
此举迅速引起朵莉丝的不满，即便被沙璃叶揍得鼻青脸肿，还是腾出空来大声喊道：
“H〇il！空小蓄！”
“噗！”
默默无闻的老龙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哎哎哎这个不行！这个不行……”
“你这死海鲜喊什么呢！”
沙璃叶再次杀了过来。
“你这臭傻鸟叫我什么呢！”
朵莉丝又杀了回去。
“臭傻鸟说谁！说谁臭傻鸟！”
……
还得看你的决定，小蓄。
你才是浮城之主。
……
这一切都相当模糊，朦朦胧胧。
空小蓄看向幻想朋友们的脸时，却怎样也看不清晰，他们仿佛幻觉一般的存在——这就是幻觉，这是一场由梦魔构织成的美梦。
他如期地感到呼吸困难、感到幻觉受阻，然后如期地醒来。
“呕——”
空小蓄又回归到这个糟糕的身体上，忽然觉得恶心，立刻翻过身去开始呕吐。可能是生病了，找不到药、也没有干净食物和水，捱一捱可能会死。
天空已经亮了，头上的酒楼一片沉寂，巷外的街道有人声响动。
她没有睡多久。人们趁着天气还未炎热起来，开启了一日间城市街道繁荣的时刻。
她依靠在巷内的墙边。几只小鸟飞近来，啄食垃圾堆旁边的虫子，一下竟没发现空小蓄的存在。直到她动了动脚趾，这些小鸟才惊觉站在空小蓄的腿上，又飞回蓝天去了。
“喂喂？”
系统的声音响起了，“老大……不，宿主？”
“……”
空小蓄没有回复，处于放空大脑的状态。
“梦得怎么样？想起以前的事了吧？”
“什么事啊……”
气若游丝，半死不活。
看来是失败了。系统想快速带回空小蓄的回忆，然而似乎这并不是一种好方法。空小蓄在排斥这个梦境，在拒斥忆起往昔之事。
系统应该换一个思路。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样久，看来空小蓄的记忆并不易找回了。至少在灵魂之外的表层，她已经将哪些记忆驱散了。系统应该更深层次地去导出与往日相关之物……应该将她那原本的力量引出来。计上心头，那么就去引导她做吧：
“咳咳嗯，我知道有个差事儿可以做哦~”
“真能吗？”
“真能~”
根据系统的指引，空小蓄扶着墙壁走出小巷。她向街道上看去，看见一队意气焕发、有说有笑的人从面前走过去。
冒险者。
那是一个七人的冒险者小队，他们的配置是两名战士、两名法师、两名弓弩手，还有一名职位不详的领头人。
为首的是一个白色短发的少女，手臂上、脸庞上都有许多疤痕。她像勇者一样，阔步而自信，时不时忽然回过头去、与几位队友笑着说话。
带着尖尖帽子的、矮小的魔法师女孩也应和了几句，随后是那位看似沉默寡言的、苍老的剑士发话，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莫名地哈哈笑了起来。
一个白色长发的少女便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手指无处安放般纠缠在一起，悄悄地瞟视身旁的白色短发的少女。
真是令人羡慕。
他们似乎是正出发去执行什么任务，或许是讨伐盗贼，或许是探索地下城。他们行走在路上，眼底对明日充满了期待。
“你看，那些冒险者，”系统说，“你也去干这份工作吧~”
空小蓄微弱地摇头：
“没那个想法……”
“宿主呀，你就没有什么理想吗？”
系统循循善诱地说，“做冒险者，享成功人生——这是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能够向上攀升的道路了。只要你足够强大，荣华富贵、土地爵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解放自身，然后你就可以做其他想做的事情啦~”
“你难道不想在雪山脚下建一个带壁炉的庄园么~
“你难道不想天天酒池肉林、荒淫无度么~”
“你难道不想……”
“呃……”
空小蓄苦笑了一下：
“没啥想法。做冒险者，我没那个本事……”
“——那我真得控制一下你了，宿主。”
系统见劝说无效，于是变了语气，似乎强制发动了什么权限。
她已经决定了，一定要将那位浮城之主找回来，不惜代价……
空小蓄感到浓重的睡意再度涌上脑袋，将她往梦的领域中拖拽：
“我们需要你，空小蓄，浮城之主，我们的造物主，我们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了。
“我们需要你，我需要你……”
（未进食的第44个小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