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酉年九月
赤县县郊,水田中,头戴斗笠的男人拆除最后一颗隐弹,将其交予专人处理。
欢呼的人群涌入水田,用身体每一寸皮肤感受湿润土地中名为希望的养分,拆除炸弹的男人却压低斗笠,隐入田野。
“伊田先生,何必躲着他们呢,”腰跨盒子枪,裸露在洗的发白满是补丁的军装之外的皮肤上满是战争留下伤痕的男人摘下帽子,同伊田先生的斗笠交换。
“他们会害怕的吧,”伊田响男苦笑,很是珍惜的取下头上布帽,与背后纤长物品一并抱在怀中,如释重负道:“许先生,终于结束了。”
“你有什么打算?”
“回国,”伊田响男毫不犹豫道。
“回去要承担怎样的代价,你比我更清楚。”
“正因如此,我才要回去,”伊田响男卷了支旱烟,深吸一口,神色坦然道:“我从不做让我感到后悔的事,将刀刃、枪口对准我那犯下累累罪行的同胞也好,下定归国的决心亦是如此。”
“回去做什么?”
“竞选首相!”伊田响男说出这话的时候笑了出来,笑声中是自嘲还是自傲无人知晓,他继续道:“我始终热爱着我的国家,即便在一群野心家的推动之下她犯下无法容忍的过错,以至于我要亲手杀死我的同胞。我还记得他们死在我刀下时眼中的不解与癫狂,他们是罪人,但归根到底将他们推向恶魔怀抱的却是我热爱的、又从灵魂中腐烂的国家。
“战败投降是好事,对世界人民而言如此,对我的国家亦是如此。
“我绝不允许我的国家、我的同胞接受这群灵魂都被鲜血浸满的恶魔治理,我知道以我的才干、以我的品德我都不足以坐上首相宝座。
“但那又如何?我只是一个开端,一个唤醒千千万万如我一般却又有着足以担任首相才干与品行的青年人胸腔中勇气与正义的楔子。他们才是未来,是引导我的国家偿还罪孽,成为如阁下这般足以挺起胸膛存活于世之民族的未来。”
“会死的。”
“人都会死,”伊田响男反驳道:“我这点觉悟,远不如阁下民族之万万民众举枪血战之气魄。”
“说来惭愧,”许天养挠挠头,憨笑道:“战争来临前,我是土匪,是最不足道的一群混蛋中的一个。”
“总好过战犯。”
二人相视,狂笑不止。
笑声随风而去,伊田响男随后道:“许先生,实不相瞒,离别前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其实,除了竞选首相,归国我还有一事,若想达成此事,勇气是不够的,还需有绝对强大之武力。听闻许先生落草山寨之时,曾在大王山上插一杆黑刀大旗,一柄大黑刀百里山寨无人能敌。战场之上,更是亲眼得见先生曾刀劈子弹,斩杀敌将如探囊取物。恕在下冒昧,还请许先生为我试刀!”
说罢,伊田响男扯去怀中长布,长布之下却是一柄五尺长的大太刀,无镡无鞘,更无半分华美修饰。
见状,许天养卸下腰间短枪,抽出背后漆黑马刀。
无言,只有双刀碰撞发出之阵阵刀鸣。
不过三合,伊田响男便已露颓色。自幼修习伊田家虎贲流剑术的伊田响男曾以为他刀法天下无敌,却不想在许天养凌厉攻势之下如湍流孤舟,倾覆必然。
破了伊田响男招法的许天养趁其中门空虚,闯入其中高举手中大刀,大喝提醒间翻刃以背击之。
伊田响男狼狈收刀,堪堪抵挡。
只听问清脆声响,随许天养征战日久疏于养护的黑刀撞上太刀,刀身曾挡子弹之处裂纹绷断,刀刃横飞而出。
伊田响男以为机会到来,急提刀以背欲斩,却不想腰腹间传来凉意。
动作凝滞,低头看去却是许天养左手接住断刃,刀刃反握掌心,刀背已然划过其腹。
“叹为观止,”伊田响男收刀,深鞠一躬,对于断刀一事连连称歉。
许天养对此浑不在意,战争结束刀枪皆已无用,与其留刀倒不如融了去打些镰刀、锄头。
不过对于伊田响男未曾透露之事,他却叮嘱道:“伊田先生刀法超群,已非常人能及,但若是大危险之事还望先生以己为重。”
他言语已尽量委婉,伊田响男仍听懂其中含义,苦笑道:“总要有人去做,我相信许先生,也不便隐瞒有伤你我情谊。三笠宫的崇仁先生曾寄信于我,在他看来我国之罪,皆有一人而起,碍于其身体孱弱,若想终结此等祸端,还需一真正武士而非武士道才可为之。在下不才,受崇仁先生看中,此事不可推诿。”
许天养自然明白其所言那人是谁,劝解道:“若是如此,还请伊田先生三思,那等人物必有胜过我这般莽夫的护卫随身……”
“我也未必会输,”伊田响男神秘一笑,自信道:“许先生可曾做梦?”
“我睡眠一向很好,战壕中炮弹轰鸣照睡不误。”
“我曾也是如此,”伊田响男以刀拄地,道:“可战争结束那天我做了个梦,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我进到一个奇怪的地方,一个绚丽的、却有漆黑的怪物游荡,守护拥有令我沉沦光彩之宝物。
“我是个好奇心甚重的家伙,即便我清楚一旦被那怪物吞噬便要失去生命,我仍匍匐着,如战场那般躲过一个个怪物,去往那最吸引我的光彩之处。
“我切实的触碰到了那东西,它像钉子一样直钉入我的灵魂。在我痛苦的哀嚎与怪物的咆哮之中我逃出了那里,也结束了我的梦境。
“当我醒来,我发现了这个。”
说罢,伊田响男伸出掌心,在他杂乱的掌纹与丛林般茂盛的伤痕之中,一枚血红的,好似被钢钉贯穿后留下的圆形红斑太阳般浮现其上。
许天养好奇地握住他的掌心,吐了些口水用力搓洗,直将他掌心搓的通红也未能搓去那块斑纹。
“曾有人同我讲过,人类不过世间再平凡不过物种,所谓才能不过大梦宝库之中所窃财物,我始终不信。但当这现实摆在我的面前,我才发觉曾经的我有多么可笑。
“努力不值一提,但拥有才能如何施展,才是人类魅力之所在。”
语毕,伊田响男俯身,做拔刀状。
他那支家传宝刀仍在地上,但在他虚握掌心却传来阵阵刀鸣。
拔刀!
直面此刀的许天养只觉虎啸震耳,罡风袭面。下意识举手阻挡,实质刀气猛虎般同其擦肩而过,直将身后那株战火中得以保全的百年老树拦腰斩断。
翌月,伊田响男随战俘船只归国,至此杳无音信。
伊田响男归国三月后,许天养随同盟访查队访问岛国。
苦苦探寻伊田响男数月,访查队归国前夕,三笠山传来消息,许天养暗访大狱终于得见伊田响男。
牢狱之中,伊田响男早已再无半分神采,双臂双腿皆不翼而飞,奄奄一息溺于粪尿之中。
无人知晓其生命最后时刻同许天养谈了些什么,消息尽数封锁,只有考察队众人得知,离岛前许天养挑战岛国武士,柳生新阴流剑圣,柳生好古。
为此战,本该结束的考察延期一月,待练功重伤的柳生好古恢复方才于三笠山决战。
这一战定下生死文约,柳生好古以大快刀【长船】及肋差【葵纹越前康继】佐其新阴流剑道,许天养则持伊田响男遗赠家传无铭太刀迎战。
许天养深知能胜伊田响男,柳生好古必定同样获得伊田响男所言梦之力,但他并不为此惧怕。
赤县大王山本名白头山,在许天养幼时乃是山中猎人。一次夜狩许天养与队伍走散,兜兜转转间来在一处隐蔽林屋,屋内有老者三人俱是隐世高人,见其心性稳重、聪慧便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他。
许天养只觉修习三日,待学有所成走出山林,却见世间已过十三年有余,家人朋友尽数无踪,又逢军阀混战,迫不得已便落草为寇,以刀、拳、腿三绝闻名绿林。
当日伊田响男无刀一刀,虽有震撼,但许天养自认若以命相搏,伊田响男绝计不是其对手。
对战柳生好古之时,两人刀法功力相近,但许天养胜在步法鬼魅变化多端,若非那肋差宝刀葵纹越前康继保命其绝非许天养对手。
果然那柳生好古显露败迹之时,不得已用出梦之力,精钢长刀柔韧如蛇,确为许天养带来许多麻烦。
但许天养岂是泛泛之辈,拼得以伤换伤肉身卡住柳生好古双刀拼近欲与其同归于尽,迫不得已只听柳生好古大喝一声【梦域】,一道漆黑屏障自其身体展开将二人吞噬。
此战其后过程未有文书存世,待那梦域破碎,虎贲流虎啸刀鸣响起,却是发自许天养之手。
这一战后,新阴流再无剑圣,最上大业物却多了一柄被梦域染得通体漆黑的名刀,黑刀【赤梦】。
而在牢狱中去世的伊田响男,虽未能如其所愿踏上竞选首相的舞台,他的事迹却在三笠宫的推动下使其成为岛国古今第一侠。
港口游船,三笠宫崇仁亲自送行。
重伤的许天养如伊田响男喜欢的那般,卷起一支旱烟,含在口中,辛辣的味道呛得这位崇仁先生连连干咳。他为许天养送上一支香烟,却被拒绝。
“为什么选他?”
“非得是他不行。”
“比起武士,他更想去选首相。”
“那位子,我们都选不了,定不出。”
“所以他就得死?”
“起码是以一位侠客的身份去死,而不是武士,更不是武士道。”
“侠?”许天养将燃着的烟头吐在崇仁擦得闪亮的皮鞋上,道:“你要他成侠,他,不,是我们,我们要的是世上无侠,无需有侠!”
“什么时候动手?”
“不,”许天养摇头,踏上归国船只,“你,还有你们,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