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樽市运河街旁,最角落处保有木制建筑本色的小屋,挂着虎贲道馆名牌。老旧推拉门滑动,门轨传来吱呀声响。
推门闯入的男人穿着加绒西装,黑红条纹领带颓废的松至衬衫第四颗纽扣,手臂弯曲,臂弯中抱孩子似的挂着他的大衣。即便浑身被大雪浸透,这件昂贵的大衣也未曾沾染一点雪花。
坐在玄关,他小心的去扯皮鞋鞋带,满是裂痕的鞋带随他动作不断飘落黑灰色的皮革碎片。
“村屋先生?”
听闻身后有人呼唤,男人急忙回头,只见一穿着白色粗布练功服,胸膛处敞开露出其下精装肌肉、皮肤黝黑的汉子走来,脖子上还挂着粉红色毛巾。
“许先生,”姓村屋的男人急忙起身,不顾脚上皮鞋鞋跟被踩扁,招呼道:“打扰你修行了吗。”
“怎么会,”许姓男人笑着将男人迎进道馆内,道馆不大,虽然有着重新翻新、打蜡的木制地板,但大雪天仍能从中嗅到难以察觉的潮湿腐朽味道。
只一正室便是道馆的全部,木材暖黄色的十坪屋子对居住来说足够宽敞,但若是作为道馆,堆满刀剑、护甲等练功器具,则显得拥挤无比。
虽然器具众多,但摆放颇为考究整齐,能看出这间道馆的主人平日养护十分精心。
长时间在零下的户外行走,被请进道馆的村屋先生感受着开至二十四度的空调,仍觉得面部燥热发痒。
“我还以为是谁,”少女银铃乱响般的嗓音传来,叽叽喳喳的欢迎村屋先生。
待其从道馆侧室卫生间内探出头来,确是个与嗓音一致的,活泼可爱的姑娘。笔直长发用布条简单的束在身后,身上穿着同许先生类似,不过胸口处挡得严实的白色练功服。
“小美纪也在呀。”
“不许叫我美纪啦!”
“好好好,”村屋先生笑着挠了挠他日渐稀疏的头顶,郑重道:“小林女士,你好。”
见村屋突然如此正式,小林美纪一愣,随即站直身子深鞠一躬,很没底气的小声道:“村屋先生好。”
见她这副样子,村屋先生不由得哈哈大笑,便是一旁许先生也笑了出来,惹得美纪一阵脸红,河豚鱼一样鼓着脸不去理会他二人。
“村屋先生冒雪而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许先生放下靠在墙壁的矮桌,盘膝而坐。
村屋先生同他对坐,却是颇为正经的跪坐,谢过美纪送来的茶水过后在大衣下拿出一个黑漆红纹方盒,推到许先生面前。
“听闻许先生国家过些日子才是新年,特来送份新年礼物。”
许先生道谢,也不过多客套,当村屋先生的面打开盒子,里面摆着鱼、虾、蚕豆等一类冷食。
“御节料理啊,”又为二人端来一盘糕点的美纪坐到许先生身旁,笑道:“真是老头子会送的礼物,今年是哪年啊?昭和时代吗?”
说着话,她麻利的搬来梯子,自天花板上取下一线长布包,颇为得以的拍在桌上,掐腰同村屋先生抱怨道:“村屋先生真是的,本来应该是过些天才拿出来的惊喜,搞这种突袭可是会让我的礼物变成那种见到你送了礼物,不得不送应付人情的廉价的东西啊!”
高中少女的烦恼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又细致入微,村屋先生嘿嘿灿笑,又挠了挠他已经没剩几根的头。
许先生郑重的拆开布包,里面则躺着一支樱花粉的亚克力刀鞘,上面还歪歪扭扭的刻着一只可爱小熊。
“静安哥的刀一直没有鞘吧,这可是我花了整整一个学年的手工课才做出的得意之作!”
美纪骄傲的挺起胸,等待夸奖,却被村屋先生浇了一盆冷水。
“千禧年的小鬼头,就是不懂啊。”
见村屋先生摊手摇头,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惹得美纪圆滚滚可爱的脸上露出狰狞表情。
“喂,你这秃头大叔在说些什么鬼话。”
“不良吧,这副样子绝对是不良少女吧!”
“才没有呢,”美纪眼角跳动,挤出一副甜美表情,回过头看向许静安,“静安哥应该知道,我一直都是这么可爱的人。”
“哈……”许静安也不作答,如果是平日这两人如此争吵他早将他们一并赶出道馆,可看在礼物的份上……还是算了。
而那两人,还在为礼物争吵。
“你这家伙,究竟懂不懂什么是最上大业物,黑刀【赤梦】啊!”谈及于此,村屋先生口沫横飞,以教训的口吻道:“世上最强、最坚、最利之宝物,这种属于武士的浪漫你们这种千禧年的小鬼当然是不会懂的!”
“什……什么啊!”明显对此一无所知的美纪被村屋先生的气势吓到,回过头寻求许静安帮助。
“黑刀算不得什么最上大业物,”说着,许静安起身取出那柄缠在破布条中,被他随手丢在一众木刀堆最深处的纤长刀刃,“只不过是那些家伙不愿意承认师父与师叔的刀法,不得已将这死物抬至名刀之位而已。”
眼看许静安拿出此刀,村屋先生也没了同美纪吵嘴的心思,兴奋的站起身,险些将桌上茶杯掀翻。双目圆瞪,好像朝拜神明信徒一般立的笔直,盯着一点点从破布中脱身的长刀。
长刀解封,确如许静安所说,再平常不过,唯一特殊的可能只有它通体一气的漆黑。
随意甩了个刀花,利刃撕破空气传来的嗖嗖声响令村屋先生激动到浑身颤抖。
长刀收入刀鞘,漆黑的、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裹手搭配那粉红刀鞘,有些滑稽。但许静安却不在意,就好像不在意他挂在脖子上擦汗毛巾颜色那般。
“很合适,”他微笑着同美纪表达感谢,美纪这才得胜将军一样看向村屋先生。
“可以……可以让我摸一下赤梦吗……”
“哦,”许静安随手将刀递给村屋先生,村屋先生第一时间却是用力的将手心汗水以他那昂贵大衣擦干,随即才激动的浑身颤抖,双手接过黑刀。
“有生之年……有生之年啊……”
他抚摸着黑刀,口中嘟囔些什么,激动处竟于眼角流出泪水。
这自然引得美纪一阵嘲笑,不过村屋先生也不在意。他祖辈便是江湖浪客,曾亲眼得见三笠山上许天养为义斩杀柳生好古,只可惜家道中落,又天资愚笨,到他这辈只能靠做房屋中介谋生。但许田养与黑刀赤梦的故事从小便借由长辈之口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中,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拿出全部积蓄助许天养的后人许静安开办道馆。
正值晚饭时分,许静安留村屋先生吃饭,铜火锅内许静安腌的酸菜同五花肉一道翻滚,村屋先生带来的御节料理内鱼虾一类也被一并放入其中。
似是嫌只有三人过于冷清,闲谈间许静安特打开一旁墙壁上的电视机。拒绝了美纪想看的滑稽综艺,停留在新闻播报界面。
“所以说千禧年的小鬼,就是不懂,”已经有些醉意的村屋先生红着脸,领带似发巾一样系在额头,俨然一副标准岛国醉汉的模样,大着舌头嘟囔道:“成年人酒局闲谈最好的背景音可就是新闻了啊!时政新闻、民生新闻、娱乐新闻,只要是新闻,这就是它最大的用处!”
美纪自然不会相信这种人生过的一塌糊涂的醉酒大叔的话,但见许静安也不否认,只好瘪着嘴端起饭碗,恶狠狠的咬掉虾头。
恰巧,这时间新闻播报到一则杀人案,许静安似是很有兴趣的侧头去看,注意力却全不在电视屏幕之内。
知窗海峡附近发现尸体,男、二十八岁,系渡边实业职员。经法医鉴定死于三日以前,死状凄惨,胸前被不明物体洞穿,心脏粉碎……
“好可怕,”听闻新闻中叮嘱市民注意出行安全,美纪不由得抱紧身子,伺机向许静安身旁靠了靠。
注意到她小动作的许静安诡异的身子横移,躲开她有意靠来的肩头,惹得美纪一阵不甘。
“最近的治安情况愈发严重了,先有首相被人枪杀,那人还没抓到,现在又出了这么档子事。”
“是啊……”村屋先生声音有些低沉,埋头饮酒,胡乱道:“治安保卫队一向是个笑话,这个国家也是。明明宣扬着什么安全、发达,结果连黑帮都能名正言顺存在。仇杀、情杀,为财杀人、买凶杀人,甚至是无差别杀人报复社会的变态成为特产。”
“喂喂,村屋大叔,”美纪不合时宜的插嘴,捂嘴窃笑道:“莫非是被吓到了?这么大的人了,羞不羞。”
“哈哈,”村屋仰起脸,挠着秃头醉笑道:“是啊,我可是不得不整日游走在街道之中,赖此糊口的社会人,怎么可能不怕。”
“诶,没想到是个坦率地家伙,”美纪趁机去偷许静安的酒杯,却被他看破,筷子打在手背,不得不重新举起她面前装着菠萝汽水的杯子,同村屋轻碰,似饮酒那般豪爽道:“没那么讨厌你了。”
许静安与村屋聊了很久,直到即便身为不良的美纪也不得不告辞回家的时间,二人仍坐在桌边饮酒闲谈。
他们谈到道场的未来,谈到近年义肢技术的普及,简单编程便可以省去半生苦修获得的武艺与刀法。谈到寻找虎贲流传人的艰难,同时谈及村屋先生为支撑道馆开销而背负的负债。
许静安本意关闭道馆,却被村屋先生严厉喝止。
“能为伊田响男先生虎贲流刀法寻找传人而做些事是我的荣耀!”村屋先生提着酒盅,摇摇晃晃起身,道:“伊田先生、许天养先生都是英雄,是足以让我们付出一切而使其意志流传下去的英雄!”
“村屋先生,我清楚您的想法,但我们得先活下去。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等我攒些钱,我们一起将债还清再来搞道馆……”
“不,”村屋先生用力拍打着桌子,怒吼道:“许先生你只需要寻找传人,其他的一切交给我!钱也好,学生也好,社会、政府关系也好,统统交给我……”
深夜成人节目开始前,杀人案的播报再次循环,警告北海道居民小心出行。
村屋先生忽地安静下来,握着酒杯的手忽地亮起淡蓝色光芒,酒杯登时粉碎。
“真是丑陋,”冷静下来的村屋先生重新坐好,向许静安道歉,同时道:“一旦沾上些水,就会失控的便宜货。”
“我记得你之前的左手不是这样,”许静安点燃香烟,递给村屋先生。
“啊,”村屋先生闻言,将左手背到身后,模糊道:“换了支新的,可还是不大好用。”
“想必这支手臂也有很多故事。”
“不是什么值得说出来的事情。”
“讲讲呢。”
“哎,”村屋先生轻叹一声,犹豫半晌,随即道:“那是很久之前了,那时候我还在上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