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被风席卷着，如波浪般在坚硬的钢铁上荡起涟漪。
铅灰色的雨丝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斜斜地扎进荒原的泥土里。风裹着雨气掠过耳畔，带着铁锈、腐烂植物和某种说不清的腥甜——那是遗留的尸骸在雨水浸泡下发出来的味道。卡伦蜷缩在一截被炸开的钢筋混凝土管道里，管道内壁结着层滑腻的苔藓，混着雨水在管壁上汇成细流，流过那些交错的弹孔时，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像某种缓慢计数的秒表。
卡伦把破斗篷裹得更紧了些。这斗篷原是深褐色的，如今已被泥浆和血渍染成了斑驳的灰黑色，下摆处有个碗口大的破洞，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粗麻布衬衣。左手袖口早就烂了，露出的手腕上有道狰狞的疤痕——那是穿越第二天，被荒原上的铁脊蜥蜴划开的，当时血顺着手指往下滴，染红了半块捡来的压缩饼干，他硬是咬着牙没敢叫出声。
胸口的金属片又开始发烫了。
卡伦下意识地按住那片温热的区域。金属片比手掌稍小，边缘是不规则的多边形，像是用某种高温切割技术硬生生“啃”出来的，边角却打磨得异常光滑。穿越三个月来，这东西从没有离开过他的皮肤，连睡觉时都贴身藏着。它的温度总在变化：清晨时像块温玉，遇到游荡的拾荒者会泛起凉意。
管道外的雨幕里，三个身影正踩着积水往这边挪动。卡伦眯起眼睛，透过管道口那丛半枯的荆棘丛望出去，视线像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
走在最前面的壮汉足有两米高，肩膀宽得像头熊，披着件用几块劣质皮甲拼凑的斗篷，斗篷下摆拖在泥水里，沾满了深绿色的草汁和暗褐色的血污。他左手拎着柄锈迹斑斑的战斧，斧刃上豁着好几个缺口，其中一个缺口里还卡着片灰黑色的布料，像是军服的料子，看磨损程度，至少嵌在上面半个月了。壮汉每走一步，腰间的铁链就“哗啦”响一声，链子末端拴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那孩子穿着件明显不合身的灰布褂子，褂子前襟绣着朵模糊的银线蔷薇，被泥浆糊得只剩点银光。
跟在壮汉身后的瘦高个，背比弓弦还弯，背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口露出半截生锈的铁锅，还有几缕枯黄的干草探出来。他的皮靴后跟磨掉了一块，走路时脚底板往外侧歪，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泥水，在荒原上留下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在卡伦的视野里，这三个人的胸口都是灰蒙蒙的。壮汉是块人头大小的玄武岩，表面布满指甲盖深的裂纹，裂纹里嵌着些暗红色的碎屑——那是他每次挥斧时，从里面抖落的暴戾。瘦高个是团松散的砂岩，风一吹就晃悠，偶尔会闪过点铜绿色的光，那是他盯着壮汉背影时，心里盘算着如何多分点战利品的贪婪。而那个孩子，胸口只是团浑浊的泥块，连固定的形状都没有，像碗被搅浑的泥水，只有在铁链拽紧时，才会泛起圈极淡的、代表恐惧的灰雾。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卡伦见过躲在防空洞里啃树皮的流民，他们的胸口是渗水的黏土，一捏就碎；见过举着长矛押送俘虏的士兵，胸口是裹着锈迹的铁矿石，沉重又迟钝；甚至见过躲在城堡里的贵族，穿着丝绸衬衣，胸口也不过是块裹着金箔的劣质大理石，金箔下全是密密麻麻的蛀孔，里面爬着名为“傲慢”的虫子。
真正的“宝石”，他只见过一次。
那是在穿越后的第三周，他躲在像是能量塔的铁架后面，看着那个红袍法师站在塔顶。女人的法袍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绣着的火焰符文，那些符文在雨中泛着暗红色的光。当她举起镶嵌着紫水晶的法杖，念出那句拗口的咒语，卡伦胸口的金属片突然烫得像块烙铁，烫得他差点从铁架上摔下去。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女人胸口原本那块普通的石灰岩突然裂开，从里面涌出片流动的红宝石光芒——那光芒里清晰地浮沉着她的脸，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火焰，嘴角勾着对力量的渴求，透着掌控一切的偏执与疯狂。
金属片在胸口隐隐发烫。
“哭丧个脸给谁看！”壮汉突然停下脚步，猛地拽了拽铁链。铁链勒进孩子纤细的手腕，留下道紫黑色的印子。孩子踉跄着跪倒在泥水里，溅起的泥水糊了满脸，他却死死咬着嘴唇，把哭声憋在喉咙里，只发出点“呜呜”的气音，像只被踩住尾巴的小猫。
瘦高个凑上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眯着眼打量孩子：“头儿，你看这褂子，银线绣的呢。说不定是哪个贵族家跑出来的，等找到他爹妈，换两袋黄金都不成问题。”他说着，枯树枝似的手指伸过去，想去摸孩子胸口那朵模糊的蔷薇。
就在他的指尖碰到孩子褂子的瞬间——
“嗡！”
孩子胸口的泥块突然爆发出剧烈的震颤，把正准备开溜的卡伦吓一跳。
孩子胸口那块浑浊的泥块，竟在被触碰的瞬间剧烈地翻滚起来。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从最深处涌来的、带着棱角的挣扎。泥块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裂缝中渗出点极淡的光，不是金色也不是红色，而是近乎透明的蓝，像初春时刚融化的冰溪。
“嗯？”壮汉皱起眉头，浓密的眉毛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丝不耐烦。他往前凑了两步，战斧的阴影恰好罩住孩子的脸。
孩子突然抬起头，雨水和泥巴也盖不住他眼底倔强的愤怒，他一字一顿地吐出：“我不是贵族！”
胸口的金属片震颤越来越快，卡伦甚至能听到某种高频的嗡鸣，像蜂群飞过耳边。他清晰地“看”到，孩子胸口的泥块彻底裂开了——不是碎成粉末，而是像花苞绽放般层层打开，露出颗天蓝色鸽子蛋大小的晶石，内部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缓慢流动。
“哈？”壮汉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粗野的大笑，笑声震得雨丝都乱了线，“管你是不是贵族！惹了老子，一样劈了当柴烧！”他咆哮着，战斧高高举起，斧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带着风声劈了下来。
卡伦立刻冲了出去，这个孩子也许是他在异界生存或离开的重要线索，如果他胸口的金属片是他的“金手指”，那么这颗风险较低的“宝石”就不容错过。
“砰！”
碎块砸在皮甲上，发出声沉闷的响。壮汉踉跄了一下，侧腰的肌肉猛地绷紧，像块被锤子敲中的钢板。他低头看了眼被砸中的地方，皮甲裂开道细缝，里面渗出点暗红色的血。
“哪里来的野狗！”壮汉怒吼着转过身，战斧的方向瞬间转向卡伦。
卡伦看清了他的脸。满脸横肉，左脸颊有道从眼角划到下巴的疤，疤眼里还嵌着点黑色的煤渣。他胸口的玄武岩此刻红得像块烧红的烙铁，裂纹里涌出的暴戾几乎要凝成实质。
“跑！”卡伦没敢恋战，转身抓住孩子的胳膊。
孩子的胳膊细得像根柴禾，皮肤冰凉，却在被抓住的瞬间猛地一颤。卡伦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那抹淡蓝色的光芒正微微发烫，像握着块刚被阳光晒过的玻璃。他拽着孩子往管道里钻，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哗啦”声，像条被激怒的蛇。
“抓住他们！”瘦高个尖叫着，从麻袋里掏出把锈迹斑斑的短刀，刀刃上还沾着点绿色的黏液——卡伦认得那黏液，是荒原上的毒蜥蜴分泌的，沾到皮肤上会起水泡。
卡伦拽着孩子狂奔。他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穿越之后，卡伦原本就不错的体能得到了一定的提升，连胃似乎进化成了铁胃，有时他都怀疑一天一小饿，两天一大饿这种非人的进食模式俩月了他咋还没饿死。孩子被他拽得踉跄着跑，好几次差点绊倒，几乎是被卡伦拖着走的。
“这边！”卡伦低吼着，拐进管道的一个岔口。这个岔口是他昨天发现的，狭窄得只能容一个人通过，尽头连接着片茂密的荆棘丛。
他拖着孩子钻进岔口，荆棘的尖刺“嘶啦”一声划破了斗篷，扎进后背，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感。但身后的怒吼和脚步声越来越近，壮汉的咆哮像头被惹恼的熊：“别让他们跑了！抓住那小的，老子要活剥了他！大的那个就是老子煮锅的柴！”
卡伦咬紧牙关，拽着孩子冲进荆棘丛。尖刺扎进手背，扎进小腿，留下道道血痕。雨水混着汗水流进眼睛，涩得他睁不开眼。
早在发现这里时，卡伦就想过把敌人引进荆棘丛，在这布下陷阱把人骗进来杀的计划，但很明显这个计划不是现在他拖着个孩子能实现的，他只能启用保险方案。将孩子放下，示意他静默，然后拽住融入荆棘丛中一块破布，展露出一片向下的土坑，再把还在愣神的孩子塞下去，自己随后跟着钻进去。从外面看就是荆棘丛的一部分，而且卡伦最近就在这一代活动，杂乱的脚印和雨水足够让这些脚筋连着大脑的粗汉跟丢他们。巨大的嘈杂声很快袭来，又很快与他们擦肩而过，等着那三个人操着脏话远去，卡伦悬着的心才放松下来。他靠在土坑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肺里像塞进了团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孩子瘫坐在泥水里，胸口剧烈起伏，褂子被荆棘勾破了好几个洞，露出的胳膊上全是细小的血珠。他抬起头，看着卡伦，那双刚哭过的眼睛里，此刻却亮得惊人。
“你……”孩子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卡伦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他捂着还在发烫的胸口，金属片的震颤已经减弱，变回了温和的脉动。但他的视野里，那抹淡蓝色的光芒依然清晰，它悬浮在孩子胸口，比刚才更亮了些，里面流动的光点组成了一条条旋转的光环。
雨还在下，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响。远处隐约传来蒸汽巨兽的咆哮，还有零星的炮声，像闷雷滚过天际。
卡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全是血和泥，还有被混凝土碎块硌出的红印。
“谢谢。”孩子突然说，声音不大，却很清楚。
卡伦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恐惧，只有点感激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安逸感。
他从怀里掏出块皱巴巴的东西——那是他藏了两天的、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说实话，作为现代人，卡伦实在不知道怎么把这带着生米和糠的面包咽下去，他宁愿吃些不认识的野果也不肯吃这玩意。现在投喂给这孩子，也算给这片光荣的面包找到了去处。
孩子犹豫了一下，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慢慢嚼着。
雨还在下，但卡伦觉得，胸口的金属片似乎没那么烫了。这狭小的空间里除了铁锈和腐臭味，还有泥土的芬芳——如果泥土的气味是芬芳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