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透过荆棘丛的缝隙渗下来,在土坑底部积起小小的水洼。水珠坠落在洼里,荡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映着坑顶漏下的微光,像撒了把碎银。
卡伦靠在潮湿的泥土上,看着小口啃着黑面包的孩子。那面包硬得能硌掉牙,孩子却嚼得极其认真,碎屑粘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像撒了层细沙。每一口都要在嘴里转好几个圈,直到彻底碾成粉末才肯咽下,仿佛在品尝什么稀世珍馐。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泰勒尔。”孩子开口,声音比刚才清亮了些,带着点面包碎屑摩擦喉咙的沙哑。他没有说姓氏,就像荒原上大多数人那样,名字只是个代号,轻飘飘的,随时可能被风沙吹散。
卡伦眉峰微挑。他瞥了眼泰勒尔胸前的灰布褂子,那朵被泥浆糊得只剩点银光的蔷薇,此刻在昏暗里像颗蒙尘的星子——这印记透着股不属于荒原的精致,却又被粗布褂子衬得格外突兀,像幅错贴在泥墙上的绣品。
“你可以叫我卡伦。”他言简意赅地回了名字,指尖无意识地蹭过胸口的布料。那片金属片安静地伏在皮肤下,像块普通的凉铁,没有任何异动。三个月来,它大多时候都这样沉寂着,只有在特定的时刻才会显露出不同寻常,平时与寻常金属无异。
泰勒尔把最后一点面包屑塞进嘴里,伸出舌尖仔细舔过手指缝,连指甲盖里嵌着的泥垢都没放过。
卡伦开口问到:“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泰勒尔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两颗浸过水的黑曜石:“您……不认识这里吗?”
卡伦摇头。三个月来,他像只无头苍蝇在荒原上乱撞,能叫出名字的只有铁脊蜥蜴和压缩饼干,还有某种大型生物,长的像狼一样,只是在样貌上有区别。
“我想问问,”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孩子沾着泥点的脸上,“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那些穿黑甲的怪人,还有像是正规军的,到底是什么人?”
泰勒尔的手指突然攥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低下头,盯着地上的水洼,像是在从浑浊的倒影里打捞记忆:“他们叫这里骨川地。我以前听别人说,这名字是因为地下埋着好多好多白骨,下雨的时候能听见骨头摩擦的声音。”
他顿了顿,小手在泥地上画着模糊的圆圈:“以前是鸦影议会的地盘。他们建了好多铁架子,高高的,能碰到云彩。那些架子会冒黑烟,闻着像烧铁矿的味道,但”
卡伦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示意他继续说。
“两年前的春天,”泰勒尔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恍惚,“议会的人突然都换上了黑甲,他们走起路来‘哐当’响,拿着会喷火的铁管子,就是黑黑的,那种能把石头炸开花的东西,浩浩荡荡往南走。”
他抬起头,睫毛上还沾着泥点,眼神却很亮:“我偷偷跟了他们一段路,听见一个戴红翎子的军官说,要去打艾瑞恩王国。他说那边的贵族藏着‘陨星矿’,拿到那种东西就能让他们富得流油,再也不用待在像骨川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艾瑞恩王国?陨星矿?”卡伦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词,像在品味什么陌生口味的黑面包。穿越三个月来,他听到的大多是“拾荒者”“铁脊蜥蜴”“压缩饼干”这类务实的词,像这样带着奇幻色彩的词汇,还是第一次从活人口中听到。
泰勒尔的手指突然用力按进泥里,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叉:“但鸦影议会没打下来。艾瑞恩的城墙外面有光罩,淡金色的,像层薄冰。铁管子喷的火碰上去就会变成雾气,黑甲们拿武器砍上去会冒火星,连道白印都留不下。”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点困惑:“我见过一次,从望远镜里看的。议会的人攻了两天两夜,铁管子炸了一地,鸦影议会士兵的黑甲碎得像饼干,可那光罩连道缝都没裂开。”
“然后呢?”卡伦追问。
“然后瓦尔斯塔帝国就从北边打过来了。”泰勒尔的声音突然发颤,“他们的飞艇飞得比鹰还快,银灰色的,像巨大的鸟。投下来的炸弹会在地上炸出冒泡的坑,坑里的水是绿色的,沾到皮肤会烂掉。”
他的肩膀微微发抖:“议会的人被夹在中间,南边打不动艾瑞恩,北边挡不住瓦尔斯塔。他们的黑甲被瓦尔斯塔的炮弹炸得粉碎,铁架子也塌了好多,骨川地就成了议会无力管辖的领土。”
“现在两边都在抢这地方。”泰勒尔吸了吸鼻子,把快要流出来的鼻涕吸了回去,“议会的残兵躲在东边的钢铁废墟里,他们的黑甲破了好多洞,铁管子也只剩零星几根。瓦尔斯塔的人在西边建了木头堡垒,插着红黑相间的旗子,上面画着双头鹰。”
他掰着手指,像是在数双方的武器:“他们每天都打仗。有时候用铁管子,有时候用会发光的剑——我见过一次,蓝色的光,像冰锥,能把石头切成两半……”
他突然停住了,嘴唇紧紧抿着,不再说话。只有胸口那片衣料下,似乎有什么微弱的光点在轻轻闪烁,像被乌云遮住的星子。
卡伦没有追问。有些伤口不需要揭开,沉默是最好的绷带,也是三个月一直陪伴他的好友。他靠回土壁上,望着坑顶的荆棘丛,在心里梳理着这些信息。骨川,鸦影议会,瓦尔斯塔帝国,艾瑞恩王国。这三个名字像三根交错的铁链,把这片荒原捆在了战争的齿轮上。而他和胸口那块神秘的金属片,还有泰勒尔身上那抹难以言说的异样,就落在这齿轮的缝隙里,可能随时被齿轮转动中的摩擦所碾碎。
雨势渐渐小了,打在荆棘丛上的声音从“沙沙”变成了“滴答”。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喊叫,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像是有人在清理战场。
卡伦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块簌簌落在地上:“我要去前面看看。”
泰勒尔立刻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警惕:“前面是昨天的战场。瓦尔斯塔的人会带着铁狗去捡东西,那些狗是铁皮做的,眼睛红红的,它们把不少人都撕碎了。”
“我知道。”卡伦扯了扯破斗篷的下摆,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皮靴,靴底的纹路里嵌满了细沙,“我比他们快。”
这不是吹牛。三个月来,他早就摸清了战场的规律。那些正规军总是等到太阳升高,确认没有流弹和陷阱后才肯出动,而他总能在黎明前的灰光里,像只耗子似的钻进尸堆,在冰冷的尸体上搜刮出还能用的弹匣、没炸开的手雷、甚至是半块凝固的压缩饼干。这是他能活到现在的秘诀——比拾荒者更懂藏,比正规军更敢拼。
他转身扒开身后的一块松动的石板,露出个半埋在土里的铁皮盒。这是他上周找到的储藏点,用石板和荆棘伪装得很好。他掀开盒盖,里面躺着个瘪掉的布袋,还有半块用油纸包着的压缩饼干。他把这两样东西一起递给泰勒尔:“你在这里等着,别乱跑。我很快回来。”虽然认识不久,但卡伦相信金属片与泰勒尔的特殊性,而不是相信泰勒尔本人不会带人杀他或者把他的物资偷走这种可能性。当然,如果有意外,卡伦自然有二手准备。
泰勒尔接过布袋和饼干,小手紧紧攥着,指缝里渗出泥土的湿气:“我……我能帮你看着人。要是有拾荒者过来,我就学狼叫提醒你。”
“不用。”卡伦揉了揉他的头发,掌心触到的发丝又干又硬,像枯草,“待在这里就行。”
他拨开荆棘丛,钻了出去。外面的风带着雨后的凉意,刮在脸上像细沙。铅灰色的云层裂开道细缝,漏下点苍白的光,刚好照在前方那片狼藉的战场上。
昨天的战斗显然很激烈。翻倒的铁皮车像只被踩扁的甲壳虫,轮子还在微微转动,轴心里渗出黑色的机油;断成两截的长枪插在泥地里,枪头沾着暗红色的碎肉,苍蝇在上面嗡嗡地盘旋;远处的铁架子歪歪扭扭地杵着,断裂处露出的金属线像团乱麻,还在冒着丝丝白气,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混合的刺鼻气息。
卡伦的脚步很轻,像只猫踩在薄冰上。他的眼睛像鹰隼般锐利,飞快扫过地面,手指偶尔会捡起块锋利的碎甲片——可以当武器;半盒火柴——干燥的话能救命;甚至是颗没开封的罐头——晃了晃,是空的。
他沿着弹坑的边缘前进,靴底踩在积水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噗嗤”声。突然,左前方的铁皮车后面闪过一道黑影,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咯吱”声。
卡伦立刻矮下身,躲在一具穿着黑甲的尸体后面。那尸体的头盔滚落在一旁,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眼球瞪得快要突出眼眶。他从尸体的臂弯里望出去,看到个背着麻袋的拾荒者,正用撬棍费力地扒着铁皮车的门。
“**”卡伦低声骂了句,绕开铁皮车,朝着更远处的爆炸区走去。那里的泥土被翻了过来,露出下面的岩层——爆炸往往会把士兵藏在怀里的东西炸飞出来,埋在浅土里,是拾荒者最容易忽略的地方。
他掏出块锋利的碎玻璃,边缘像刀一样锋利。这是他的“工兵铲”,既轻便又不会反光。玻璃片插进泥土里,“噗嗤”一声,带出混着血的泥块。他的动作很快,却很稳,每一下都恰到好处,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
挖了约莫半米深,玻璃片突然碰到了硬物。
卡伦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放慢动作,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泥土。很快,一个暗银色的盒子露了出来,巴掌大小,表面坑坑洼洼的,边角还沾着焦黑的痕迹——显然是被炸弹的气浪掀飞过来的。
他把盒子捧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表面刻着细密的花纹,虽然被炸得有些模糊,但能看出是某种藤蔓图案,藤蔓的节点上还嵌着细小的、已经失去光泽的碎钻。锁扣已经被炸歪了,轻轻一掰就能打开。
“咔哒”一声轻响,盒子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宝石,只有一本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是暗红色的皮革,边缘烫着金边,虽然沾了泥土和血渍,却依然能看出精致的做工。封面上没有字,只有个烫金的徽记——像是朵绽放的蔷薇,花瓣锋利如刀,和泰勒尔褂子上那朵银线蔷薇有几分相似,却带着股凌厉的杀气。
卡伦把笔记本抽出来,皮革的触感很柔软,像某种珍稀动物的皮,和这片荒原上任何粗糙的东西都不同。他翻开第一页,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符号,既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也不是这片荒原上常见的机械符文。那些符号像是活的,在苍白的光线下微微扭曲,有的像燃烧的火焰,有的像流动的水,还有的像纠缠的蛇,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韵律,看得人眼晕。
他耐着性子翻了几页,每一页都是这样的符号,偶尔夹杂着几幅简陋的图画——有时是个冒着黑烟的铁架子,和泰勒尔描述的一模一样;有时是道笼罩着城墙的光罩,淡金色的,边缘泛着涟漪;还有一页画着颗悬浮的晶石,颜色是淡淡的蓝,像极了刚才在泰勒尔胸口隐约瞥见的光,旁边还用符号标注着什么。
卡伦合上笔记本,塞进怀里,紧贴着胸口的位置。那片金属片安静地伏在那里,没有任何温度变化,也没有丝毫搏动,像块与他共生的普通金属,对这本神秘的笔记本毫无反应。
他把空盒子扔进随身的布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远处传来铁狗的吠叫声,还有瓦尔斯塔士兵的呵斥声——他们来了。
卡伦最后看了眼战场,转身朝着荆棘丛的方向跑去。靴底溅起的泥水打在裤腿上,冰凉刺骨,怀里的笔记本带着皮革特有的温润触感,与胸口那片沉寂的金属片隔着布料相贴,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
他不知道这本写满奇怪符号的笔记本有什么用,就像他不知道胸口的金属片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不知道泰勒尔身上那抹微光意味着什么。但他有种预感,这些东西会像骨川地的雨一样,看似零散,终将汇成改变命运的洪流。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份未知,回到那个等着他的孩子身边,然后在洪流到来前,多捡些能让他们活下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