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童音，怯怯地响起。林轩小小的身子紧挨着病床，两只小手紧紧攥着粗糙的病号服一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仰着脸，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从红肿的眼眶里滚落，砸在洁白的床单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印记。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冷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着病床上那个瘦削的身影。林爷爷静静地躺着，曾经浓密、虽已斑白的头发如今已全然不见踪影，光洁的头颅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氧气面罩在他脸上留下浅浅的压痕，几根透明的塑料管蜿蜒着，连接着他枯槁的手臂和床边沉默闪烁的仪器，似乎更像是在吸取他的生命。
林爷爷费力地动了动眼皮，浑浊的眼底在看到孙子的那一刻，骤然亮起一丝微弱却温柔的光。他嘴角努力向上牵动，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那笑容牵扯着松弛的皮肤，显得格外吃力，却又无比温暖。他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已经枯瘦得如同老树的枝条，老茧如同老树的疙瘩，皮肤松弛布满深褐色的斑点，轻轻地、极其温柔地拂过林轩湿漉漉的小脸蛋。
“轩儿，没事。”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破旧的风箱，带着浓重的喘息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费力地挤出来。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抹去他脸颊上不断涌出的滚烫泪珠，“爷爷在呢。”
林轩感受到爷爷指尖的凉意和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触感，非但没有止住泪水，反而“哇”地一声哭得更凶了。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上半身都趴在了冰凉的病床上，小脸深深埋进爷爷盖着的薄被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爷……爷爷不要……不要走！”
“爷爷要睡一阵子了……”林爷爷的手掌轻轻落在孙子柔软的发顶，感受着他因哭泣而微微的颤动，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深深的不舍，“以后……你就在城里好好待着，听爸妈的话，别回来了。”他顿了顿，积攒着微弱的力气，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要乖……好好吃饭……好……好好上学……”
“……善良的人……别……伤害别人……”
“我不想离开爷爷！”林轩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声音尖利而绝望，充满了孩童面对巨大未知时最本能的恐惧和抗拒。他的小手慌乱地抓住爷爷那只抚摸着他的手腕，仿佛那是即将被洪流冲走的唯一浮木。“我不要去城里！我要在这里！我要守着爷爷！爷爷别睡！爷爷别睡……”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已经看不清爷爷慈祥却无比憔悴的面容。
爷爷的手骤然失了力，枯枝般坠落在刺目的白床单上，像一截终于断裂的老藤。他嘴角那抹吃力而温暖的弧度，凝固了，只留下一个尚未完全展开的、令人心碎的轮廓。
“爷爷？”林轩的哭喊戛然而止，惊恐地瞪大泪眼，看着爷爷的脸庞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变成一片毫无血色的蜡黄。那层曾笼罩着爷爷的、微弱的生命气息，消散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刺耳的、冰冷的“嘀——”声尖锐地撕裂了病房的寂静。那声音毫无起伏，单调而持久，让林轩呆愣在床边，脑海里全是这个声音。床边那台沉默的仪器屏幕，原本微弱跳动的绿色曲线，猛地拉成了一条笔直、猩红的横线，无情地宣告着一个终结。
“……”
“爷爷！爷爷你醒醒！”林轩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他像一只绝望的小狗，疯狂地摇晃着爷爷的手臂，那手臂冰凉、沉重，完全是一段失去生命的老树，再也无法回应他的呼唤。他小小的拳头徒劳地捶打着床边，嘶哑的哭嚎充满整个房间：“不要睡！你答应过我的！爷爷！别丢下我！别丢下轩儿！”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医生和护士像一阵风般冲了进来。刺目的白光晃得林轩睁不开眼，他只看到许多白大褂的影子在晃动，听到急促的指令和金属器械冰冷的碰撞声。有人用力地抱住了他，试图将他从病床边拉开。那怀抱是熟悉的，是爸爸淡淡的烟味，但远不如爷爷的粗糙和温暖。
“不！我不走！我要爷爷！放开我！”林轩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踢打，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指甲在他的手臂上抓出血痕，眼睛死死盯着病床，看着那些人围着爷爷，进行着他完全不懂的动作，只觉得爷爷正在被某种可怕的东西拖走，离他越来越远……
医院门口的商店里，一位精神抖擞的老人正仔细挑选着零食和玩具。他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眯着眼核对着包装袋，嘴里念念有词：
“嗯……这个新口味清颜之前提过想尝尝……这个玩具，梦璃好像会喜欢玩……”
“族长。”一道身影如风般从门口闪到他身侧，低声询问。来人是个俊朗男子，神情肃穆。
“救。”老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眼神变得锐利如鹰，简短地吐出一个字。
“是！”男子没有丝毫迟疑，话音未落，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医院大门。
老人目光扫过医院大门，仿佛穿透墙壁看见急诊室的红光，低声对空气道：“那爷孙俩，是梦璃的救命恩人。小的那个啊……”他掂了掂手中印着卡通狐狸的零食袋，笑意微涩，“往后每次揣着自己舍不得吃的零食等她、陪她玩，这小傻子值得。”
与此同时，医院内。
急诊室紧闭的大门上方，刺目的红灯急促闪烁，将冰冷的走廊映得一片猩红。在走廊的拐角阴影处，一个银发少女紧贴着墙壁。她冰蓝色的眼眸蓄满了担忧与心疼，死死盯着手术室外那个哭闹的身影——林轩。晶莹的水汽迅速在她眼中弥漫升腾，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用力抠紧了墙壁，小声又有力地说出声。
“林轩……”
雪团微微撑起身体，冰蓝色的眼眸深深凝视着林轩近在咫尺的睡颜，轻轻唤他的名字。她眼中的忐忑和慌乱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滚烫的情感取代。她不再去分辨那细微的呼吸变化和睫毛颤动——那些都不重要了。眼前这个人，是救她于血污与铁齿间的光，是承载她十年思念的锚，是她跨越族群也要奔赴的归处。
柔软、微凉、带着少女清香的唇瓣，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跨越十多年的思念，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印在了林轩温热的唇角上。就在她的唇即将触碰他的瞬间，林轩的食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睡梦中抓住了某根无形的丝线。
月夜无声，心跳如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