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钰的声音很轻，抬起眼，目光掠过窗外摇曳的树影，又落回林轩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说起来，我们还挺有缘的，高中竟然是同一所。”
林轩也笑了，放下手中的书：“是啊，真没想到。不过那时候学校那么大，不认识也正常。”
“嗯。”苏钰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光滑的木纹，语气依旧轻快，却悄然沉淀了几分，“我们高中……出过事，你知道的，那个所谓的‘恐怖袭击’。”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短暂地穿透了时光，但很快便收了回来，清澈的眼底没有阴霾，只有一种历经冲刷后的清明，“那时候，真的很混乱。”
“朋友在我面前互相残杀。”
“恐怖袭击……”林轩的记忆拉回那一天，恐怖、血腥、嘶吼。他知道内幕，那不是“恐怖袭击”，也是那天，他救了叶鹤云。
尖锐的警报撕裂空气，浓烟滚滚，视野里是扭曲的尖叫面孔和飞溅的碎片。林轩再次冲进教室，他感到自己肺叶在灼烧，好在意识并没有模糊，“救人”的念头让他时刻清醒。到处都是人与人之间的疯狂——双眼猩红、面部扭曲、互相撕咬，鲜血遍地，残肢断臂。林轩几乎快要分不清谁才是“幸存者”。忽然间，浓烟之中，他的手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住。一只冰冷、剧烈颤抖的手腕，一个模糊的、沾满灰土和泪痕的侧脸在余光中一闪而过——那双黑瞳，盛满濒死的恐惧，却又死死锁住他。林轩凝视她的眼睛，确认并没有被感染后，用尽力气将她推进相对安全的楼梯间角落，甚至来不及看清她的脸，只丢下一句“去西门门口！”，他又被另一处的呼救声拽走。
“幸存的同学没多少。”苏钰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此刻的安宁，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个字都沉沉落下。她看向林轩，眼神平静得像一片经历过风暴后的海，辽阔而深邃，不再翻涌着当时的惊涛骇浪，“我是你救的。你救的人太多，不记得我，再正常不过了。”她嘴角甚至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带着一丝宿命般的了然。
林轩喉咙发紧。记忆的碎片翻涌——那手腕的冰冷触感，那绝望眼神中的求生欲……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而那张脸，是被水浸透的墨迹，模糊难辨。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僵硬地点了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果汁瓶。有些真相，他不能说。
苏钰并未等待他的回应，她的指尖轻轻划过桌面木纹，动作流畅而稳定，像是在抚摸时光的肌理。“第二次……”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追忆，但那份寒意已被如今的温度包裹，“是在袭击后那个冬天。”
阴冷、灰暗的冬日校园。残垣断壁仍在，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尘埃的味道，到处都是迷信的黄符与赤色符文。穿着羽绒服的苏钰显得格外单薄，她避开人群，熟练地拐到废弃教学楼的后墙根。那里，一只瘦骨嶙峋且面部有疤的黑色小猫瑟缩在破纸箱里。看到苏钰，它地竖起耳朵，随即发出微弱的喵呜。苏钰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暖意，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用纸包好的小鱼干。这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亮色和温度，是她还能感受到“被需要”的证据。喂猫时，她听到远处传来施工的嘈杂和几个大人的议论声：“……影响重建进度……必须清理掉……流浪动物有隐患……”她的脸色瞬间煞白，像被抽走所有血液，喂食的手僵在半空，巨大的恐慌攫住心脏。
“我……状态很糟。”苏钰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平复，如同讲述一个需要被理解的故事，“朋友死去的场景在脑海挥之不去……整个世界都是灰的，冷得刺骨。只有学校后墙根那只脏兮兮的黑色小猫，是我每天偷偷跑去喂的。它让我觉得……自己还没完全变成石头，还有人……在陪我。”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抵御当时的窒息感，随即呼出，脸上重新浮起平静。
“你的父母呢？”学校出事那段时间，幸好徐洛芸生病在家，并无大碍。事后林轩父母匆匆赶回去，徐洛芸和家人们陪着他渡过那段阴影。
“他们…….”苏钰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痛苦，随即化为一种近乎释然的平淡，“他们只怪我没有死在那。”她的语气没有太多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林轩默不作声，后悔起提及这个。
“后来学校要清理流浪动物，说会受到影响。我听到消息……像天塌了。那是最后一点暖和气儿了。”她语速加快，重现当时的无助，但眼神并未陷入那时的绝望，“我去求情，想把它藏起来，都没用。那天，工人拿着网兜和笼子过来，我躲在墙后面，看着他们靠近那个纸箱……感觉……最后一点活气儿也要被抽走了。”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澄澈的坦然，仿佛已将那份灭顶的绝望消化殆尽。
林轩的心被狠狠揪住。他能想象那个蜷缩在冰冷墙角、看着唯一寄托被剥夺的女孩有多绝望。他从未想过，在那场灾难之后，还有这样无声的、针对心灵的“二次伤害”。
“然后你来了。”苏钰睁开眼，目光如炬，直直看向林轩，那里面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是感激，更是力量被点燃后的明耀，“我认得你，是救我的那个人。你走过去，没看我，直接跟领头的老师说话。”
躲在墙后的苏钰。她看到穿着旧校服的林轩，似乎更沉稳了些，快步走向那群工人和负责老师。他站定，身姿挺拔，没有激动，而是清晰冷静地陈述着什么。苏钰听不清全部，但断断续续的词句飘过来：“……创伤后应激……心理康复……特殊意义……”他甚至还拿出手机，似乎在展示什么。他的态度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老师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和工人低声商量了几句。最后，老师对林轩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带着工人离开了。林轩站在原地，目光扫向苏钰藏身的角落。他看到了她，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非常坚定地朝她点了点头，眼神里传递着无声的“解决了”。然后他转身，走向教学楼，大概是去看其他地方的情况。
“我听不清全部。”苏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这哽咽很快被一种明亮的笑意取代，“后来，他们真的没带走它。”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充满了生命的热度，“你走之前，远远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但我……我懂。”
她停顿了很久，图书馆里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遥远的车鸣，街边的路灯透过窗户，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温暖的阴影。
“你不仅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她的声音低下去，充满难以言喻的厚重情感，却不再压抑，而是带着一种坦荡的温柔，“在那个我以为连呼吸都是多余的时候，你守住了我唯一还想活下去的理由，守住了我世界里最后一点光。”
空气仿佛凝固了。林轩彻底僵住。他模糊记得有这回事，他是知情者，被要求查看曾经的学校情况，去了解和掩盖事实。他当时碰巧听见，猜测那个女孩是幸存者，想帮她……原来，他随手播下的理性与共情的种子，竟在他人濒临崩溃的荒原上，护住了一株如此珍贵的幼苗。
苏钰整理了一下情绪，目光重新聚焦在林轩脸上，带着一种更深的、近乎决绝的坦诚，但这份坦诚里，已没有了阴郁的底色，只有释怀。“第三次……”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回忆一个遥远而神秘的仪式，“是在大一开学前，我尝试接受，但仍然害怕、孤独、还有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我觉得自己就像一粒被世界这台机器抛弃的尘埃，无人在意，存在同样毫无意义，身边除了小黑没有其他。”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图书馆的屋顶，望向那个绝望的深夜，随即又轻松地落回现实。“我匿名在曾经的校园论坛上，发了一个帖子。一个……充满绝望和虚无的帖子，把心里所有的想法都吐在了虚拟的空间里。我没指望有人懂，更没指望有人回应。”
林轩的心被提了起来，他预感到什么。
“然后。”苏钰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清晰而温暖的笑意，眼中闪烁着奇异而坚定的光，“我收到了一个回帖。一个叫‘过客’的ID。他没有安慰我‘一切会好’，也没有质问‘为什么想不开’。”
她的声音变得清晰而有力，带着一种复述信念的力量：“他说，世界确实庞大、冷漠、永不停歇。我们是世界的‘小零件’，可能是生锈的螺丝也可能是掉了的油漆。即使再渺小，都是构成这世界运转的可抛弃的极小一部分。他说，‘累了就休息’，这不是失败，反而是在承认你存在的价值。失败是放弃，并非中途休息。”
“忘不掉就不忘，放不下就不放，让那些成为心中的琥珀，带着它迈向你想去的地方。昨天的故事写完了，合上书，去思考明天的故事。”
苏钰深深地看着林轩，眼神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的东西都挖出来，但这探寻的目光里充满了理解和共鸣：“他说，‘累了就休息，世界不会因此停转，但总有人为你而转。’”
“‘很荣幸，我就是其中一员。’”
林轩瞬间的呼吸停滞，那个深夜……那个偶然点开的充满绝望的帖子……里面的内容让他涌起的强烈共情……他想“救助”经历同一事件、受到创伤的女孩……还有他斟酌良久敲下的那些关于世界和认同的话……他甚至在害怕，这是不是把自己的思想强加给了那个人……
“那个ID……”林轩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对。”苏钰轻轻点头，眼神笃定而明亮，“我记住了那个ID。也记住了那些话。在那个我以为自己彻底被世界抹去痕迹、毫无价值的深夜，那个匿名的回帖，那些穿透黑暗抵达我灵魂的话语，就是只为我而亮起的光，它没有解决我的问题，但它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
“我并不知道是谁，直到天台上……”
“你对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