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张湿冷的网,把江念的意识裹得密不透风。
她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黏了胶水,只能勉强透过一条缝,看见模糊的白色天花板。耳边有嗡嗡的声响,像夏天午后的蝉鸣,又像某种机器在运转。还有人说话,声音隔着一层水,软绵绵的,听不真切。
“……哭声很轻啊,是不是不太舒服?” 是个女人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
江念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个声音……她记得。
哪怕意识像泡在水里的棉花,哪怕身体被一种陌生的沉重感束缚着,这个声音还是像一把钥匙,撬开了记忆深处紧锁的门。
苏晚。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她混沌的脑海。紧接着,是更多的碎片涌进来:大学图书馆里并肩看书的午后,苏晚低头时落在鼻尖的碎发;出租屋里共用一碗泡面的冬天,她笑着把最后一颗蛋夹给她;还有最后那个雨天,苏晚站在公交站台下,说“林砚,我们算了吧”,声音轻得像要被雨浇灭。
“算了吧”——这三个字像冰锥,在她死之前,一直插在喉咙里。
她记得自己是怎么冲出雨幕的,怎么在街头买了半打啤酒,怎么坐在江边一口接一口地灌下去。江风很冷,啤酒很苦,心里更苦。她想不通,为什么三年的感情,抵不过苏晚母亲一句“他连首付都凑不齐”;更想不通,为什么转身安慰她的人,是她最好的兄弟江哲。
“砚哥,苏晚她……也是身不由己。” 江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她还以为是幻觉。直到她抬头,看见江哲手里拿着一把伞,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她才突然明白——原来有些人,早就站在了对岸。
后来的事,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酒精烧得胃里翻江倒海,脚下没站稳,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坠向江面……再然后,就是现在。
“医生说没问题,可能就是性子文静,随晚晚。”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江念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江哲。
这个声音,她死也不会忘。是她曾经勾肩搭背,喊着“好兄弟”的人;是在她失恋后,说“我会帮你照顾她”的人;也是……抢走苏晚的人。
她想尖叫,想质问,想扑过去撕碎那张虚伪的脸。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气音,像只刚出生的小猫。她想抬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臂细得像棉签,皮肤白得透明,指尖连蜷缩的力气都没有。
这不是她的身体。
恐慌像潮水般淹没了她。她猛地转动眼球,视线终于清晰了一些——她躺在一张小小的婴儿床里,身上盖着印着小熊图案的薄被。旁边站着两个模糊的身影,一男一女。
女人穿着碎花连衣裙,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她正弯腰看着婴儿床,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是苏晚,比记忆中更成熟了些,眉宇间多了几分母性的柔软,可那双眼睛,还是她看了三年的样子。
男人站在苏晚身后,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手搭在苏晚的肩上,姿态亲昵。他也在看她,眼神里有期待,有满足,甚至还有一丝炫耀。是江哲,他好像胖了点,脸上的棱角柔和了些,但那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和当初在江边时一模一样。
“你看她在看你呢,晚晚。” 江哲的手滑到苏晚的腰间,轻轻揽了一下,“是不是认识妈妈?”
苏晚笑着拍了拍婴儿床的栏杆,声音更柔了:“小念念,我是妈妈呀。”
妈妈?
江念的大脑“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
小念念……是在叫她?
她低头(或者说,努力转动脖子),看见自己胸前挂着一个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江念,女,出生第3天”。
江念。
随了江哲的姓,用了“念”字。
是江哲取的吗?还是苏晚?这个名字像一个讽刺的烙印,烫在她的新生命上——她成了他们的孩子,姓江,是江哲的女儿。
那个她爱入骨髓的前女友,成了她的母亲。
那个她恨之入骨的情敌,成了她的父亲,连姓氏都要被他的血脉覆盖。
这是什么狗屁命运?
江念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是婴儿无意识的哭闹,是带着成年人全部的绝望和荒谬感的泪水。她想放声大哭,哭自己的不甘,哭自己的愚蠢,哭这荒唐的重生。
可她只能发出微弱的抽泣声,眼泪顺着眼角滑进鬓角,打湿了柔软的枕头。
“哎呀,怎么哭了?” 苏晚立刻慌了,伸手想抱她,“是不是饿了?还是尿了?”
江哲也凑过来,皱着眉:“我叫护士来看看。”
温暖的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背,把她抱了起来。是苏晚的怀抱,和记忆中一样柔软,带着淡淡的馨香。江念的身体本能地想靠近,想贪恋这份熟悉的温暖,可理智却在尖叫着抗拒——这是“母亲”的怀抱,不是她的苏晚。
她僵硬地绷紧身体,头扭向一边,避开苏晚凑近的脸。
苏晚的动作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困惑:“怎么了?不喜欢妈妈抱吗?”
江哲走回来,看到这一幕,笑了笑:“估计是认生,刚才护士抱她也不乐意。这孩子,看着就内向。”
内向?
江念在心里冷笑。她不是内向,她是在地狱里看着曾经的爱人与仇人,扮演着幸福的父母,而自己还要顶着仇人的姓氏,做他们乖巧的女儿。
苏晚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声音带着哄劝:“念念不怕呀,爸爸妈妈在这里呢。”
爸爸妈妈。
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江念的耳朵里。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看苏晚的脸,不去听江哲的声音。可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苏晚胸口的起伏,江哲递过来的奶瓶,两人低声交谈时的默契,甚至空气里漂浮的、属于这个“家”的陌生气息……一切都在提醒她,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死了,死在那个醉酒的夜晚。
然后,她又活了,活成了自己最恨的人的女儿,姓江,名念。
婴儿床的栏杆上挂着一个彩色的玻璃珠挂饰,阳光透过玻璃珠,在天花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一个虚假的、绚烂的世界。
江念躺在苏晚的怀里,感受着她平稳的心跳,眼泪无声地流着。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只剩下两件事:
看着她爱的人,成为她的母亲。
看着她恨的人,成为她的父亲,而自己,要永远顶着他的姓,活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而她,只能做一个“内向”的、沉默的孩子,被困在这个用爱与恨编织的牢笼里,日复一日,直到再也分不清,是痛苦更真实,还是这荒谬的新生更真实。
玻璃珠里的光斑慢慢移动,像在嘲笑她的无能为力。江念紧紧闭上眼,把所有的嘶吼和挣扎,都咽回了这具稚嫩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