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是个晴天,阳光透过车窗,在江念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她被裹在柔软的襁褓里,躺在苏晚的臂弯里。汽车行驶时的轻微颠簸让她昏昏欲睡,可苏晚胸口传来的温度和心跳声,却像一根根细针,扎得她意识清醒。
“路上慢点开,别颠着孩子。” 苏晚的声音带着点刚生产完的沙哑,却依旧温柔,她侧头对驾驶座的江哲叮嘱道。
“知道了,放心吧。” 江哲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笑意,“咱们家念念这么乖,肯定不怕颠。”
咱们家念念。
江念的指尖蜷缩了一下,指甲(如果那能算指甲的话)几乎要嵌进掌心。她能感觉到苏晚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带着化不开的柔软。
“你看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在看外面呢。” 苏晚轻声说,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温热的触感让江念浑身一僵。她下意识地偏过头,把脸埋进苏晚的衣襟里,避开了那触碰。不是讨厌,是怕——怕自己会贪恋这一点点熟悉的温度,怕自己会在这温柔里,慢慢忘记林砚的身份,忘记那些刺骨的背叛。
苏晚的手指顿在半空,随即轻轻笑了笑,没再勉强,只是把她抱得更稳了些:“还是这么认生,以后可怎么办呀。”
江哲在前面接话:“小孩子都这样,等大点儿就好了。再说,内向点也好,安安静静的,像你。”
像你。
江念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苏晚的内向是温和的,带着书卷气的沉静;而她的沉默,是被死死钉在喉咙里的嘶吼,是用绝望和憎恨浇筑的堡垒。可在他们眼里,这竟然成了一样的东西。
汽车驶入一个高档小区,停在一栋公寓楼下。江哲熄火下车,绕到副驾驶座这边,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伸手想接过江念:“我来抱吧,你刚出院,别累着。”
江念立刻绷紧了身体,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呜”声,像一只警惕的小兽。她能感觉到苏晚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还是我来吧,” 苏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她好像不太喜欢你抱。”
江哲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这小家伙,跟我还没熟呢。行,那你小心点,我拿东西。”
他转身去后备箱取行李,苏晚抱着江念,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江念把脸埋在苏晚的颈窝里,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味,和记忆里出租屋的廉价香皂味完全不同。
这是江哲给她的生活。宽敞的公寓,不用挤公交的日子,或许还有永远不用担心首付的安稳。江念闭着眼,任由酸涩的情绪在眼眶里打转——她曾经拼尽全力想给苏晚的,最后却由另一个人实现了,而她自己,还要以“女儿”的身份,住进这一切里。
打开家门的瞬间,江念闻到了一股清新的百合花香。客厅很宽敞,装修是简约的现代风格,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暖金色。沙发上放着几个柔软的抱枕,茶几上摆着水果盘,阳台上晾着小小的婴儿衣服,粉色的,蓝色的,印着小兔子和小熊的图案。
一切都透着“家”的温馨,却让江念感到窒息。
“喜欢吗?” 江哲走过来,从身后搂住苏晚的腰,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上,“特意让阿姨打扫过了,婴儿房也布置好了,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苏晚侧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带着笑意:“挺好的,你费心了。”
他们的距离很近,呼吸交缠,像一幅恩爱夫妻的剪影。江念躺在苏晚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江哲手臂的力度,感受到他落在苏晚颈侧的目光。嫉妒像毒藤一样缠绕上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猛地偏过头,用后脑勺对着江哲的方向,喉咙里发出更响的“咿呀”声,带着明显的抗拒。
“你看,她又不乐意了。” 苏晚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背,“估计是累了,我先把她抱去婴儿房吧。”
婴儿房在主卧隔壁,面积不大,却布置得很精致。墙壁刷成了淡淡的鹅黄色,贴着星星月亮的贴纸,一张白色的婴儿床靠着墙,床围上绣着摇篮曲的歌词,旁边的置物架上摆满了奶粉、奶瓶和各种婴儿用品。
苏晚把江念放进婴儿床里,轻轻摇了摇床尾的摇柄。摇篮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
“念念乖,睡一会儿好不好?” 苏晚蹲在床边,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声音放得极轻,“妈妈就在外面,不怕哦。”
江念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苏晚。她的脸离得很近,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的嘴唇抿着,带着浅浅的笑意,眼里的温柔像一汪春水。
这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眼神。在无数个加班晚归的夜晚,在两人为了柴米油盐争执又和好后,他都渴望看到苏晚这样温柔地看着自己。可现在,这温柔属于“江念”,属于江哲的女儿。
江念的眼眶又热了。她别开脸,看向墙壁上的贴纸。星星和月亮的图案很可爱,可在她眼里,却像一个个嘲讽的符号。
苏晚看她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躺着,便站起身,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摇篮轻微的晃动声。江念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她能听到客厅里传来苏晚和江哲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却足够让她想象出他们依偎在一起的画面。
江哲大概在问苏晚想吃什么,苏晚大概在说随便,然后江哲会笑着说“那我去给你做你爱吃的番茄炖牛腩”,就像以前林砚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胃里突然一阵翻涌,不是生理上的恶心,是心理上的排斥。她猛地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吊灯倒影,一种荒谬的念头击中了她——她现在赖以生存的一切,她的食物,她的住所,她的“父母”,都是建立在她的死亡和背叛之上的。
如果她没有死,是不是还在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和苏晚为了下个月的房租发愁?是不是苏晚最终还是会离开她,投入江哲的怀抱?是不是……这一切早就注定了,她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喉咙里涌上一股灼热的感觉,比那天醉酒后的灼烧感更难受。她想尖叫,想把这婴儿床砸烂,想冲出去质问他们——你们幸福的时候,会想起那个死在江里的林砚吗?
可她只能躺在那里,像个真正的婴儿一样,无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然后重重地落下。柔软的床垫接住了她的动作,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苏晚端着一个小奶瓶走进来,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念念是不是饿了?妈妈刚把奶粉冲好,温度应该刚好。”
她把江念从婴儿床里抱起来,调整好姿势,将奶嘴递到她嘴边。
温热的奶水带着甜腻的味道,涌进喉咙里。江念的身体本能地开始**,胃里的空虚感被一点点填满,可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
她在喝江哲买的奶粉。
她被苏晚抱着,像个真正的女儿。
她在享受着这一切,用林砚的死亡换来的一切。
“真乖。” 苏晚见她喝得认真,欣慰地笑了,手指轻轻梳理着她柔软的胎发,“多喝点,才能长高高。”
江念的**动作顿了一下,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苏晚的手背上。
“怎么了?” 苏晚立刻慌了,以为奶水烫到了她,赶紧把奶瓶拿开,用手背试了试温度,“不烫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念不说话,只是掉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苏晚的衣襟。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控制不住。那些被压抑的痛苦、愤怒、绝望,像决堤的洪水,只能通过这唯一的出口宣泄出来。
“哎呀,怎么哭了呢?” 苏晚手足无措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是不是想爸爸了?我去叫他来好不好?”
不要!
江念在心里嘶吼,眼泪掉得更凶了。她猛地偏过头,躲开苏晚的视线,嘴唇紧紧抿着,拒绝再碰那个奶瓶。
苏晚叹了口气,抱着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轻声哼唱着不成调的歌谣。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力量,江念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抽噎。
“我们念念是不是有心事呀?” 苏晚低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困惑和心疼,“怎么总是闷闷不乐的呢?”
心事?
江念闭上眼。她的心事,是横跨了生死的爱与恨,是不能说出口的背叛与荒谬,是连她自己都快要承受不住的沉重。这些,她该怎么告诉眼前这个温柔的“母亲”?
门又被推开了,江哲走进来,身上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显然是从厨房跑过来的:“怎么了?念念哭了?”
“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哭了。” 苏晚皱着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哲走过来,想看看江念的情况,刚伸出手,江念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苏晚怀里缩了缩,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呜呜”声。
江哲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这孩子……好像真的不喜欢我。”
“别这么说,” 苏晚连忙打圆场,“她还小呢,等再大点就好了。你快去做饭吧,别糊了。”
江哲看着江念戒备的眼神,沉默了几秒,才点点头:“那你们娘俩先待会儿,饭好了我叫你们。” 他转身离开时,脚步似乎比刚才重了些。
房间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苏晚抱着江念,轻轻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看着窗外的阳光发呆。江念靠在她怀里,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过了一会儿,苏晚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江念说:“其实……你爸爸人很好的。他对你,对我,都很用心。”
江念的心猛地一沉。
“以前……妈妈也有过很喜欢的人,” 苏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可是那时候太年轻了,以为只要有爱就够了。后来才发现,生活不是只有风花雪月的。”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江念的后背:“你爸爸能给我想要的安稳,这就够了。念念,以后你也要做个聪明的孩子,知道吗?”
够了?
江念在心里冷笑。所以三年的感情,在“安稳”面前,就什么都不是了吗?所以她的牺牲,她的痛苦,在这“安稳”的生活里,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吗?
苏晚大概是察觉到自己说多了,轻轻摇了摇摇椅,声音又恢复了温柔:“不说这些了,念念困了吧?睡一会儿吧,妈妈陪着你。”
江念闭上眼睛,却没有睡意。苏晚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一直以为苏晚是被迫的,是被现实逼的,可现在看来,她是心甘情愿的。
也是,江哲家境好,有能力,对她又好,换做任何一个渴望安稳的女人,大概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只有林砚那个傻子,还以为爱情能战胜一切。
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婴儿房里很安静,只有摇椅轻微的晃动声,和苏晚平稳的呼吸声。
江念躺在苏晚怀里,感受着她体温的流逝,心里一片冰凉。她知道,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她的“家”了。一个用她的死亡和心碎堆砌起来的家,一个她必须用“江念”的身份,小心翼翼活下去的牢笼。
摇篮里铺着柔软的褥子,却像长满了荆棘,每一寸都扎得她生疼。而她,只能蜷缩在这荆棘丛中,看着日升月落,听着苏晚和江哲的笑语,把林砚的名字,连同那些汹涌的爱恨,一起埋进这具婴儿的躯壳里,日复一日,直到再也记不清自己曾经是谁。
晚饭的时候,江哲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苏晚抱着江念坐在餐桌旁,江哲不停地给她夹菜,两人低声说着话,偶尔会提到江念,语气里满是期待。
江念被放在旁边的婴儿椅里,睁着眼睛,看着他们。灯光下,苏晚的侧脸很柔和,江哲的笑容很满足。他们看起来那么般配,那么幸福,像一幅完美的画。
只有她知道,这幅画的背面,藏着怎样腐烂的秘密。
她别开脸,看向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缓缓覆盖了整个城市。
她的新生,才刚刚开始。而这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煎熬,也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