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能坐稳的时候,已经是初秋了。
窗外的梧桐叶开始泛黄,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碎金片一样铺满小区的路。苏晚抱着她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彩色的绘本,指着上面的图画轻声念:“这是小猫,‘喵——’;这是小狗,‘汪——’……”
江念的视线落在绘本上,却没怎么听。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藤椅的缝隙,指尖能摸到粗糙的木纹。这具身体比刚出生时硬朗多了,能自己坐稳,能抓东西,甚至能含糊地发出几个音节——但她始终抗拒着真正的“说话”。
不是不会,是不敢,或者说,是不愿。
她怕自己一张嘴,喊出的不是“苏晚”,而是那个让她头皮发麻的词。
“念念,跟着妈妈说呀,‘妈——妈——’” 苏晚放下绘本,捧着她的小脸,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期待。她最近一直在教江念说话,小区里和江念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的已经能清晰地叫“爸爸”“妈妈”了,只有江念,依旧只会“咿咿呀呀”。
江念避开她的视线,把头扭向一边,盯着阳台上那盆绿萝。叶子上沾着点灰尘,像她心里积着的那些灰,擦不掉,吹不散。
“怎么又不吭声了?” 苏晚有点无奈,却还是耐着性子哄她,“叫一声妈妈好不好?叫了妈妈,妈妈给你吃小饼干哦。”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磨成粉的婴儿饼干,递到江念嘴边。
香甜的味道飘进鼻腔,江念的喉咙动了动。她确实想吃,身体的本能让她无法拒绝食物的诱惑。可一想到要为了一块饼干,喊出那个屈辱的称呼,她就觉得喉咙发紧。
她偏过头,连饼干也拒绝了。
苏晚叹了口气,把饼干收起来:“我们念念怎么这么倔呢?” 她轻轻捏了捏江念的脸颊,语气里带着宠溺,“是不是觉得叫人不好意思呀?没关系,慢慢来,妈妈等你。”
江念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有点疼。苏晚的温柔是把双刃剑,既能安抚她,也能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在期待女儿的呼唤,而这个女儿,心里装着一个不该存在的灵魂。
傍晚江哲下班回来,一进门就看到苏晚在教江念说话。他换了鞋走过来,笑着问:“我们念念今天有进步吗?”
“还是老样子,” 苏晚摇摇头,“就会哼哼唧唧,不肯开口。”
江哲在江念面前蹲下来,手里拿着一个会发光的小球,在她眼前晃了晃:“念念,叫爸爸,叫了爸爸,这个小球就给你玩。”
小球发出五彩的光,一闪一闪的,确实很吸引人。但江念只是冷冷地看着江哲,眼神里的抗拒几乎要溢出来。叫他爸爸?还不如让她再死一次。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小球,而是一把拍开了江哲的手。小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沙发底下。
江哲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苏晚连忙打圆场:“念念!怎么能这样对爸爸?快跟爸爸说对不起。” 她轻轻捏了捏江念的胳膊,语气带着点严肃。
江念把头埋得更低,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对不起?她没扑上去咬他一口就不错了。
“没事,” 江哲捡起地上的小球,放回口袋里,语气听起来没什么波澜,“她还小,不懂事。” 但他起身的时候,江念看到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晚饭时,气氛有点沉闷。苏晚几次想开口说什么,都被江哲用眼神制止了。江念坐在婴儿椅里,小口小口地吃着苏晚喂的米糊,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她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有点过了。作为一个婴儿,那样的举动显得太“凶”了,不符合她“内向”的人设。但她控制不住,每次看到江哲那张脸,看到他对苏晚笑,看到他以“父亲”的身份自居,她就浑身不对劲。
“对了,” 江哲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下周末我妈说想带念念去公园玩,说天气好,让孩子多晒晒太阳。”
苏晚愣了一下:“就妈一个人吗?”
“不是,我爸也去,还有我表妹,她正好放假。” 江哲说,“人多热闹点,说不定能让念念开朗点。”
苏晚看了看江念,犹豫道:“她这么认生,会不会不适应啊?”
“试试嘛,总待在家里也不好。” 江哲给苏晚夹了一筷子菜,“多接触接触人,也许就好了。”
苏晚点点头:“也是。那我明天准备点念念的东西。”
江念的心沉了一下。去公园?还要见江哲的家人?光是想想,她就觉得头皮发麻。但她没有反对的权利,只能任由他们安排。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一直在教江念说话。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在去公园之前,让江念学会叫“爸爸”“妈妈”。
“念念,看着妈妈,‘妈——’” 苏晚指着自己的脸,一字一句地教。
江念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气音,却始终没能把那个字说出口。她的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叫吧,就当是演戏”,另一个说“不能叫!你忘了你是谁了吗?”
“别急,慢慢来。” 苏晚倒是很有耐心,每天都坚持教她。
江哲也偶尔会加入。他不像苏晚那么执着,只是在陪江念玩的时候,随口说一句:“念念,叫爸爸。” 江念每次都不理他,他也不生气,只是笑笑就过去了。
周五晚上,苏晚给江念洗澡的时候,突然说:“念念,明天去公园,看到奶奶和爷爷,要叫人知道吗?他们都很喜欢你的。”
江念泡在温水里,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叫人?叫江哲的妈妈“奶奶”?她做不到。
苏晚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叹了口气:“不想叫也没关系,笑一笑就好。我们念念笑起来最好看了。” 她轻轻挠了挠江念的胳肢窝。
江念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但很快就收住了。她怕自己笑多了,会真的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洗完澡,苏晚把她抱到床上,给她讲故事。讲的是一只小鸭子找妈妈的故事,故事很简单,苏晚的声音很温柔,江念却听得有点走神。
小鸭子找妈妈,找到了就开心了。可她呢?她找到了“妈妈”,却宁愿从来没找到过。
“故事讲完了,” 苏晚合上绘本,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念念,晚安。”
江念看着苏晚的脸,在台灯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她突然有了一个冲动,一个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冲动。
“妈……”
一个极其微弱的音节,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轻得像一声叹息。
苏晚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念念,你刚才说什么?”
江念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心脏“砰砰”直跳。她刚才竟然……叫了?
她张了张嘴,想再说一遍,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了。羞耻、愤怒、委屈……各种情绪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哎呀,怎么哭了?” 苏晚连忙抱起她,“是不是妈妈听错了?没关系,念念不想叫就不叫,不哭了好不好?”
江念趴在苏晚怀里,哭得更凶了。她不是不想叫,是恨自己为什么会叫出来。她背叛了林砚,背叛了过去的自己。
苏晚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着,眼里却闪着激动的光。她刚才没听错,念念确实叫了“妈”。虽然很轻,但她听到了。
江哲听到哭声走了进来:“怎么了?”
“没什么,” 苏晚擦了擦江念的眼泪,对江哲使了个眼色,“念念可能困了,闹觉呢。你先出去吧,我哄她睡。”
江哲看了看哭得满脸通红的江念,又看了看苏晚,没多问,转身出去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苏晚抱着江念,轻轻哼着摇篮曲。江念的哭声渐渐小了,只剩下抽噎。
“妈妈知道,念念很难为情,” 苏晚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悄悄话,“但妈妈听到了,妈妈很高兴。”
江念把脸埋在苏晚的胸口,听着她的心跳声,心里一片混乱。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也许,就这样沉沦下去,忘记林砚,忘记过去,真的做江念,会比较轻松吧?
可是,她做得到吗?
第二天早上,江念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苏晚正在给她穿衣服。是一件粉色的连体衣,上面印着小兔子的图案。
“奶奶他们来了,” 苏晚笑着说,“念念今天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江念任由她摆弄,没什么反应。昨晚那个“妈”字,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让她提不起精神。
被抱到客厅的时候,江哲的父母和那个所谓的“表妹”已经坐在沙发上了。江哲的母亲一看到她,就笑着迎了上来:“哎哟,我们念念醒啦!快来让奶奶抱抱!”
江念下意识地往苏晚怀里缩了缩。苏晚只好抱歉地笑了笑:“她还是有点认生。”
“没事没事,” 江哲的母亲也不介意,“小孩子嘛。”
江哲的表妹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穿着牛仔裤和T恤,看起来很活泼。她凑过来看江念:“小侄女好可爱啊!跟姑姑玩好不好?” 她伸出手,想摸摸江念的脸。
江念偏过头躲开了。
小姑娘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还挺傲娇。”
苏晚有点尴尬,连忙说:“我们该出发了吧?早点去,人少点。”
“对对对,出发。” 江哲的父亲站起身。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公园走去。秋天的公园很热闹,有遛狗的,有打太极的,还有很多带着孩子玩的家长。
江哲的母亲抱着江念,苏晚和江哲跟在旁边,江哲的父亲和表妹走在最后,聊着天。
“你看那棵树,叶子都黄了,真好看。” 江哲的母亲指着路边的银杏树说。
江念没什么兴趣,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苏晚和江哲身上。江哲正拿着一瓶水,给苏晚拧开盖子,苏晚接过水,对他笑了笑。很平常的互动,却让江念的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
“念念,你看那个小朋友在放风筝呢。” 江哲的母亲指着不远处一个奔跑的小男孩说。
江念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个五颜六色的风筝在天上飞着,飞得很高。她突然想起苏晚以前说过,想和他一起放风筝。
那时候他们没钱买好的风筝,就自己用竹篾和纸糊了一个,结果刚飞起来就散架了。苏晚笑得直不起腰,说:“林砚,你真笨。”
他当时还不服气,说:“等我有钱了,给你买个最大的风筝,让你放个够。”
可他还没等到有钱的那天,苏晚就不在他身边了。
“你看她,又发呆了。” 江哲的母亲笑着对苏晚说,“这孩子,是有点内向,不爱说话。”
“是啊,” 苏晚叹了口气,“到现在还不会叫人呢。”
“慢慢来,不急。” 江哲的母亲说。
他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江哲的表妹跑去买冰淇淋了。江哲的父亲和江哲聊着工作上的事,苏晚和江哲的母亲逗着江念玩。
“念念,叫奶奶,叫了奶奶给你糖吃。” 江哲的母亲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在江念眼前晃了晃。
江念把头扭向一边,不理她。
“你看这孩子,” 江哲的母亲无奈地笑了笑,把糖递给苏晚,“还是跟妈妈亲。”
苏晚接过糖,刚想说话,就听到江念轻轻地叫了一声:“妈……”
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苏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激动地说:“念念!你再叫一声!”
江念的脸又红了,她刚才是下意识地叫了出来,因为看到苏晚接过糖时,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她不想让苏晚失落,哪怕只是一点点。
“妈……” 她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哎!” 苏晚答应着,眼圈都有点红了,“我的乖女儿!” 她一把抱过江念,在她脸上亲了好几口。
江哲和他的父母也笑了起来。
“太好了!终于会叫妈妈了!” 江哲的母亲高兴地说,“那爸爸呢?念念,叫爸爸。”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江念身上,包括江哲。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江念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叫他爸爸?
不可能。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把头埋进苏晚的怀里,再也不肯抬头。
气氛又变得有点尴尬。
“没关系,” 江哲先开了口,语气很轻松,“会叫妈妈就很好了,爸爸不急。”
苏晚也连忙说:“是啊,已经很棒了。”
江哲的母亲还想说什么,被江哲的父亲用眼神制止了。
过了一会儿,江哲的表妹拿着冰淇淋回来了,气氛才又活跃起来。
回去的路上,苏晚一直抱着江念,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江哲走在她们旁边,偶尔会看江念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但江念能感觉到,他好像没那么开心了。
她不在乎。他开不开心,跟她没关系。
回到家,江哲的父母和表妹走了。苏晚把江念放在沙发上,兴奋地对江哲说:“你听到了吗?念念会叫妈妈了!”
“听到了,” 江哲笑了笑,“很乖。”
“等她会叫爸爸了,你肯定更开心。” 苏晚说。
江哲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江念的头。江念下意识地躲开了。
苏晚的笑容僵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晚上睡觉前,苏晚给江念讲故事的时候,突然说:“念念,爸爸其实很喜欢你的,他就是不太会表达。你试着叫他一声爸爸好不好?就一声。”
江念看着苏晚期待的眼神,心里很矛盾。她不想让苏晚失望,可她真的做不到。
她摇了摇头,把脸埋进苏晚的怀里。
苏晚叹了口气,没再勉强她:“好吧,不想叫就不叫。”
黑暗中,江念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能听到隔壁房间里,江哲和苏晚在说话,声音很低,听不真切。但她能感觉到,他们在说她。
她知道自己这样很任性,很不懂事。作为一个女儿,她应该爱爸爸,应该叫他爸爸。可作为林砚,她做不到。
也许,她永远都做不到。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江念看着那道光,突然觉得很累。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不知道答案。
她只知道,学说话这条路,对她来说,布满了荆棘。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她的灵魂。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以后,她还要学会叫“爷爷”“奶奶”“姑姑”……还要学会说更多的话,融入这个家,扮演好“江念”的角色。
她能做到吗?
江念不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的她,只想闭上眼睛,躲在苏晚的怀里,像个真正的婴儿一样,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
可是,她不能。
因为她不是真正的婴儿。她是林砚,一个活在过去的幽灵,被困在女儿的躯壳里,日复一日,承受着这无尽的折磨。
夜渐渐深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苏晚平稳的呼吸声。江念在黑暗中,轻轻握住了苏晚的手指。
至少现在,她还有苏晚。
哪怕这份拥有,是以这样一种荒谬的方式。
这就够了,不是吗?
江念闭上眼,试图说服自己。
但心底的那个声音却在冷笑:
不够。
永远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