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宴的闹剧像一块没化透的冰,沉在江家客厅的角落。江哲找了借口,把剩下的蛋糕和礼物分给了邻居,又让策划团队撤掉了那些扎眼的鎏金气球——苏晚说,看到那些气球,总觉得像看到念念哭红的眼睛。
日子重新回到平静的轨道,只是江念明显感觉到,苏晚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探究和担忧。
“念念,今天天气好,妈妈带你去楼下晒太阳好不好?” 苏晚抱着她站在窗边,手指划过玻璃上的雾气。窗外的梧桐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江念摇摇头,往苏晚怀里缩了缩。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出门,不想看到任何人。生日宴上那些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背上。
苏晚叹了口气,抱着她走到玩具区。那里堆放着江哲新买回来的玩具——会说话的智能机器人,能组装的电动火车,还有一整套进口的绘本。可江念连看都懒得看,只是盯着地板上一块松动的木纹发呆。
“怎么什么都不喜欢玩呢?” 苏晚拿起那个智能机器人,按了开关,机器人立刻发出欢快的声音:“小朋友,我们一起唱歌吧!”
江念皱了皱眉,伸手把机器人推到一边。这幼稚的声音让她烦躁。
苏晚的眼神暗了暗,把机器人收进了柜子里。
下午江哲回来时,苏晚把他拉到阳台,低声说了很久的话。江念坐在爬行垫上,手里捏着一块魔方——那是江哲上次去国外出差带回来的,包装上写着“适合8岁以上儿童”。她的手指还够不到全部的色块,却能凭着前世的记忆,笨拙地转动着其中一面。
“……你不觉得她太安静了吗?” 苏晚的声音透过玻璃传过来,带着点压抑的焦虑,“同龄的孩子早就会说短句了,她连‘爸爸’都不肯叫。上次在餐厅哭成那样,根本不像普通孩子闹脾气……”
“你想多了吧?” 江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她就是内向,随你。”
“随我?我小时候可没这么……” 苏晚没说下去,但江念能想象出她咬着嘴唇的样子,“我想带她去医院看看,找儿童心理科的医生问问。”
江念转动魔方的手指猛地一顿,色块“咔哒”一声卡错了位。
去医院?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魔方,塑料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她怕医院,不是怕打针吃药,是怕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怕他们发现这个“江念”的身体里,装着一个三十岁男人的灵魂。
“去医院?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 江哲的声音拔高了些,“她就是个孩子,可能只是说话晚。”
“可她不仅仅是说话晚!” 苏晚的声音带着点急切,“她从不跟别的小朋友玩,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眼神有时候……有时候像个大人一样。江哲,我害怕。”
江念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苏晚察觉到了。她竟然察觉到了这个秘密的冰山一角。
“好,好,我知道了。” 江哲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安抚的意味,“你别担心,我明天就去预约医生。先去看看,没事最好,有事我们也能早点干预。”
脚步声朝客厅走来,江念慌忙把魔方塞到屁股底下,低下头假装玩手指。
“念念在玩什么呢?” 江哲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语气尽量放得轻松。
江念没抬头,也没说话。
苏晚跟在后面,眼圈有点红:“念念,明天爸爸妈妈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好玩的玩具,还有医生叔叔给你糖吃,好不好?”
江念的身体猛地一颤。他们真的要带她去医院。
她抬起头,第一次主动看向江哲,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抗拒。
江哲被她看得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怎么了?不想去?”
江念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抓住了苏晚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不去不行哦,” 苏晚蹲下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们只是去看看,保证不打针,好不好?”
江念还是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自己不能去医院,绝对不能。一旦去了,所有的伪装都可能被戳破。
“念念乖,听话。” 江哲的语气也严肃了些,“只是去做个检查,很快就回来。”
“哇——”
江念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不是生日宴上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而是带着明确目的的、耍赖式的哭闹。她挥舞着小手,蹬着小腿,把爬行垫上的积木踢得满地都是,喉咙里发出含糊的抗议声。
她在用婴儿的方式,做最后的挣扎。
“你看你,” 苏晚有些无奈地看向江哲,“吓着她了。”
江哲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地上的积木捡起来。
江念哭了很久,直到嗓子都哑了,才渐渐停下来。她靠在苏晚怀里,抽抽噎噎地喘着气,眼睛却死死盯着江哲。
这个男人,是她现在最大的威胁。
晚饭时,江念没怎么吃东西,只是抱着苏晚的胳膊,眼神警惕地看着江哲。江哲几次想喂她吃几口粥,都被她偏头躲开了。
“要不……还是别去了?” 苏晚看着女儿蔫蔫的样子,心软了,“也许她真的只是怕生。”
江哲放下勺子,沉默了片刻:“不行,还是去看看放心。” 他看向江念,语气缓和了些,“念念,只要你乖乖去医院,回来爸爸给你买最大的乐高城堡,好不好?”
乐高城堡?
江念的心动了一下。她前世就喜欢摆弄这些需要动手和动脑的东西,只是那时候没钱买正版的。重生后,江哲给她买过不少乐高,但都是适合低龄儿童的大颗粒款,拼起来没什么挑战性。
可她不能因为一个乐高城堡,就去面对那些医生。
她把头埋得更低了。
晚上睡觉前,苏晚给她讲故事,讲的是一只小兔子去医院打针的故事。故事里的小兔子一开始很害怕,后来发现医生一点也不可怕,打完针还有糖果吃。
“你看,医院不可怕的对不对?” 苏晚合上绘本,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念念明天勇敢一点,好不好?”
江念闭上眼睛,没理她。
黑暗中,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她必须想个办法,让他们放弃带她去医院的念头。
苏晚和江哲最在意的是什么?是她的“正常”。他们希望她像普通孩子一样,会叫“爸爸”“妈妈”,会撒娇,会哭闹。
而她最缺的,就是这个“正常”。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带着屈辱,却又充满诱惑。
第二天早上,江哲拿着预约单走进房间时,苏晚正给江念穿外套。是一件米白色的羊绒斗篷,是苏晚亲手织的,领口缝着一圈毛茸茸的狐狸毛。
“准备好了吗?” 江哲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晚点点头,把江念抱起来:“念念,我们走吧。”
江念的小手紧紧攥着斗篷的系带,指节都泛白了。她看着江哲,那个穿着灰色风衣、身姿挺拔的男人,那个她曾经的“好兄弟”,现在的“父亲”。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像要挣脱束缚。
在他们走到门口,即将打开大门的那一刻,江念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爸……爸。”
声音很轻,带着点奶气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了苏晚和江哲的耳朵里。
两人同时愣住了,脚步顿在原地。
苏晚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念念……你刚才叫什么?”
江念的脸涨得通红,像是做了什么极其羞耻的事。她避开苏晚的目光,看向地板,嘴唇动了动,却没再发出声音。
江哲却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她叫我了!晚晚,她刚才叫我爸爸了!” 他伸出手,想抱江念,又怕吓到她,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
苏晚也反应过来,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抱着江念,声音哽咽:“听到了,听到了……”
他们盼这声“爸爸”,盼了太久太久。从她出生那天起,江哲就每天对着她念叨,哪怕一次次被无视,被抗拒,也从未放弃过。
现在,她终于叫了。
江哲搓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跑进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念念,你看!爸爸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乐高迪士尼城堡,零件密密麻麻,包装上写着“适合12岁以上”。
“喜欢吗?” 江哲把盒子递到江念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得到糖的孩子,“只要你喜欢,爸爸再给你买更多的!”
江念看着那套乐高,又看了看江哲激动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她做到了。用一声屈辱的“爸爸”,换来了不去医院的机会。
可为什么,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呢?
“还去医院吗?” 苏晚抱着江念,看向江哲,语气里带着询问。
江哲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不去了!咱们念念好好的,去什么医院!”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江念的头,“是爸爸不好,吓到你了。以后再也不提去医院的事了,好不好?”
江念没说话,只是伸出小手,接过了那套乐高城堡。
塑料盒子的棱角硌在掌心,有点疼。
这场以“称谓”为筹码的交易,她赢了,却又好像输得一败涂地。
从那天起,江念的生活里多了很多“大孩子”的玩具。
江哲像是要弥补什么,几乎每周都会带新的玩具回来。会解九连环的金属 puzzle,需要逻辑推理的密室逃脱桌游,甚至还有一个需要编程的机器人模型。
苏晚一开始还有些担心:“这些会不会太复杂了?她还这么小。”
“没事,让她慢慢琢磨,总能玩明白的。” 江哲笑着说,“咱们念念这么聪明,肯定没问题。”
他说对了。江念确实能玩明白。
她花了三天时间,用小胖手把那套迪士尼城堡拼了出来,连最细小的窗户花纹都没弄错。江哲下班回来看到成品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拿着手机拍了几十张照片,到处炫耀“我女儿一岁就能拼十二岁的乐高”。
她能在十分钟内还原三阶魔方,虽然手指还不够灵活,需要用两只手抱着魔方转,但速度已经远超同龄孩子。江哲的表哥家有个上小学的儿子,看到江念转魔方的样子,当场就哭了,说“比不过小表妹”。
她还喜欢看地图和说明书。家里的世界地图挂图,她能准确地指出几个国家的位置;苏晚的烘焙食谱,她能盯着看半天,偶尔还会用小手点一点步骤图,像是在纠正什么。
“这孩子……是不是太聪明了点?” 苏晚拿着江念拼好的立体拼图,忧心忡忡地对江哲说。那是一个故宫的模型,几百个零件,连房檐上的走兽都栩栩如生。
“聪明还不好?” 江哲正在给江念组装一个新的天文望远镜,“说明我们基因好。”
“可她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苏晚叹了口气,“别的孩子都在玩沙子过家家,她却整天抱着拼图和魔方,也不说话,就一个人坐在那里琢磨,看着都让人心疼。”
江哲放下手里的工具,走过来搂住苏晚的肩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嘛。她喜欢这些,说明她专注力强,是好事。”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了些,“再说,总比去医院强,对不对?”
苏晚没说话,只是看着趴在地毯上研究星图的江念,眼神复杂。
江念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却假装没听见。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异常”,但她控制不住。摆弄这些需要逻辑和耐心的东西,能让她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那些痛苦的回忆。
这是她唯一的 escape(逃避)方式。
江哲和苏晚对她的“异常”采取了纵容的态度。他们不再强迫她说话,不再逼她和别的孩子玩,只是默默地给她买更多的“高级玩具”,满足她所有的物质需求。
江念的玩具区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型科技馆。有能观察细胞的显微镜,有能做简单化学实验的儿童套装,还有一整套关于物理和数学的绘本——江哲特意请人翻译成了图画版。
邻居家的阿姨看到了,笑着对苏晚说:“你们家念念这是要当科学家啊?这么小就玩这些。”
苏晚总是笑着说:“小孩子瞎玩呢。” 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江念对这些议论毫不在意。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积木搭建城市,用拼图还原世界,用魔方转动时间。在这些由逻辑和规则构成的世界里,她能找到一丝掌控感,而这是她在现实生活中永远得不到的。
只有在苏晚给她讲故事,或者江哲笨拙地给她读绘本时,她才会暂时从自己的世界里抽离出来。
“念念,这个故事讲完了,我们该睡觉了。” 苏晚合上一本关于恐龙的绘本,打了个哈欠。她最近总是很累,脸色也不太好。
江念点点头,伸出小手,抱住了苏晚的脖子。这是她表达“晚安”的方式。
苏晚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把她抱到床上。
关灯后,房间里一片漆黑。江念躺在床上,听着苏晚均匀的呼吸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头边的魔方。
她知道自己越来越像个“正常”的女儿了。会叫“爸爸”,会接受江哲的礼物,会在苏晚讲故事时安静地听着。
可心里的那个声音,却从未消失过。
它在提醒她,她是林砚。
它在嘲笑她,用一声“爸爸”换来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它在质问她,这样的日子,到底有什么意义?
江念把脸埋进枕头里,用力闭上眼睛。
她不知道答案。
她只知道,明天早上醒来,她还是江念,还是那个穿着公主裙,玩着高级玩具,有一对爱她却不懂她的父母的“天才儿童”。
而林砚,只能蜷缩在灵魂的角落,看着这一切,无能为力。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江念拿起枕边的魔方,在黑暗中转动着。
色块在指尖跳跃,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在为这场无声的囚禁,打着节拍。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她只知道,只要还能躺在苏晚身边,只要还能摸到这冰冷的魔方,她就必须继续扮演下去。
扮演江念。
扮演这个被爱包裹,却又被恨缠绕的,矛盾的存在。
夜渐渐深了,魔方终于被还原成了六面纯色。江念把它放在床头柜上,翻了个身,面朝苏晚的方向。
黑暗中,她能闻到苏晚发间淡淡的香味。
真好。
她默默地想。
至少现在,她还能闻到这个味道。
这就够了。
足够支撑她,度过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足够让她,在明天早上醒来时,继续戴上“江念”的面具。
继续这场,没有尽头的扮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