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阳光带着薄冰似的凉意,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在公园的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江念被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像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坐在江哲推的婴儿车里,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偶尔抬眼看看飞过的鸽子。
“你看她,出来玩也一脸严肃。” 苏晚走在婴儿车旁边,笑着对江哲说,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袋,“刚给她冲的奶,要不要喝点?”
江念摇摇头,视线落在远处草坪上追逐打闹的小孩身上。他们笑得很大声,羽绒服的颜色像打翻的调色盘,热闹得让她有些恍惚。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这样在公园里疯跑,摔破膝盖了也不哭,爬起来继续追着风筝跑。可现在,她只能被圈在这小小的婴儿车里,像个精致的展品,接受路人偶尔投来的好奇目光。
“不喝就算了,” 苏晚也不勉强,把保温袋收起来,“前面有卖棉花糖的,要不要给她买一个?”
江哲看了看江念:“她能吃吗?”
“尝一点没关系。” 苏晚拉着婴儿车往棉花糖摊位走,“上次在生日宴没吃成蛋糕,总得让她尝点甜的。”
江念的心跳了一下。生日宴的闹剧像根刺,扎在她和他们之间,谁都没再提起,却都心知肚明。她知道苏晚是想弥补,可这份弥补让她更不舒服——好像她的情绪可以用一块棉花糖轻易抚平。
棉花糖是粉色的,像朵蓬松的云。苏晚撕了一小块,递到她嘴边:“尝尝?”
江念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嘴咬住了。甜腻的糖霜在舌尖化开,带着点廉价的香精味,却奇异地让她紧绷的神经松了些。她小时候最馋这个,每次路过公园门口,都要缠着妈妈买一支,吃到嘴角发黏才肯罢休。
“慢点吃,没人抢。” 苏晚笑着帮她擦掉嘴角的糖渍,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暖得让人心头发颤。
江哲在旁边看着,突然说:“下周带她去看儿童剧吧?听说新出了个《冰雪奇缘》的舞台剧,道具做得特别好。”
“会不会太吵了?” 苏晚有点担心,“她怕吵。”
“试试嘛,” 江哲弯腰,帮江念调整了一下婴儿车的遮阳棚,“总待在家里也不行,多接触点新鲜事物好。”
江念没表态,只是低头啃着手里的棉花糖。她其实不排斥出门,只是不喜欢被当成“江念”对待——被江哲推着手推车,被苏晚喂着棉花糖,像个真正需要被照顾的孩子。
可她又无法拒绝。这是她唯一能靠近苏晚的方式,哪怕是以这样屈辱的姿态。
逛到中午,江哲提议去商场吃午饭。商场里暖意融融,圣诞装饰已经悄悄挂了起来,红色的蝴蝶结和金色的铃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江念被苏晚抱在怀里,小脑袋转来转去,看着橱窗里的玩具和衣服。
路过一家珠宝店时,苏晚突然停下脚步,拉着江哲走了进去。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店员立刻迎上来,笑容热情。
“我之前订的东西,好了吗?” 苏晚问。
“是苏女士订的脚链吧?好了好了,我这就去拿。” 店员转身进了柜台,很快捧着一个丝绒盒子回来。
江念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那个盒子。
苏晚接过盒子,打开给江哲看:“你看,怎么样?”
盒子里躺着一条细细的脚链,链条是银白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链身上缀着几颗小小的星星吊坠,星星的边角打磨得很圆润,看起来精致又不张扬。最特别的是链条末端,挂着两个极小的铃铛,铃铛上刻着细碎的花纹。
“很漂亮,” 江哲点点头,“就是……会不会太贵重了?”
“还好,” 苏晚笑了笑,“这是给念念的生日礼物,上次生日宴没送成,总得补上。而且这是定制的,独一无二,配我们念念正好。”
江念的心脏猛地一缩。生日礼物?她差点忘了,那场被她搅黄的生日宴,还有这么一出。
店员在旁边笑着说:“苏女士真有眼光,这款脚链用的是Pt950铂金,星星吊坠是南非碎钻镶嵌的,光手工费就不少呢。而且这两个铃铛是特殊工艺,声音特别清脆,又不会太吵,专门为小宝宝设计的。”
江哲付了钱,江念隐约听到刷卡机“嘀”的一声,然后是店员恭敬的声音:“谢谢惠顾,一共是五万二。”
五万二?
江念瞪大了眼睛。一条给婴儿戴的脚链,竟然要五万多?
她前世和苏晚在一起时,连一百块的项链都舍不得买。苏晚生日时,他攒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条银质的手链,苏晚高兴了好几天,睡觉都戴着。
而现在,江哲和苏晚给“江念”买一条脚链,眼睛都不眨一下。
巨大的落差像冰水一样浇在她头上,让她浑身发冷。
“来,念念,试试合不合适。” 苏晚把江念放在旁边的沙发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拿起脚链。
江念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她不想戴。这太贵重了,贵得让她心慌;也太讽刺了,戴着情敌和前女友送的脚链,像个被打上标签的宠物。
“怎么了?不喜欢吗?” 苏晚的手顿在半空,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这是妈妈特意给你订的,你看这星星,多像你晚上看的星空图。”
江念看着苏晚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眼睛,此刻带着点恳求的意味。她知道,只要自己摇头,苏晚一定会把脚链收起来,不会勉强她。
可她拒绝不了。
拒绝苏晚的温柔,对她来说,比戴着这条脚链更难。
江念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不情不愿地伸出了小脚。
她的脚很小,肉乎乎的,脚趾头像颗颗饱满的珍珠。苏晚拿起脚链,小心翼翼地绕过她的脚踝,扣上搭扣。铂金的链条贴着皮肤,带着点冰凉的触感,却奇异地不觉得难受。
“刚刚好。” 苏晚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真好看。”
江哲也凑过来看,伸手轻轻碰了碰那两个小铃铛。
“叮铃——”
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珠宝店里响起,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格外好听。
江念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这声音太响了,响得让她觉得羞耻。好像全世界都能听到这铃铛声,都知道她戴着这条昂贵的脚链,知道她是江哲和苏晚的女儿。
她想把脚缩回来,却被苏晚轻轻按住了。
“别动,妈妈看看。” 苏晚仔细端详着,手指拂过那些星星吊坠,“你看,这上面还刻了你的名字缩写呢。”
江念低头看去,果然在其中一颗星星的背面,看到了极小的“JN”两个字母。
定制的,独一无二的。
苏晚为“江念”准备的,连细节都考虑到了。
“喜欢吗?” 苏晚抬头问她,眼里满是期待。
江念抿着嘴,没说话,只是把脸扭向一边,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她能说什么呢?说她不喜欢?说这太贵重了?说戴着这个让她觉得像个被炫耀的战利品?
她什么都不能说。
“肯定是喜欢的,就是不好意思说。” 江哲在旁边打圆场,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们念念就是这么傲娇。”
苏晚也笑了,把她抱起来:“好了,我们去吃饭吧,想吃什么?”
江念还是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苏晚的颈窝里。脚踝上的铃铛随着苏晚的动作,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响,“叮铃,叮铃”,像在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午饭吃的是日料。江哲点了一堆菜,大部分都是给江念准备的——蒸蛋、鱼泥、蔬菜粥,每一样都做得精致小巧。
江念坐在宝宝椅里,小口小口地吃着苏晚喂的蒸蛋,脚踝上的铃铛偶尔碰到椅子腿,发出细碎的响声。周围的食客偶尔会看过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和羡慕。
“那小孩的脚链真好看,是铂金的吧?”
“肯定很贵,你看那对父母,一看就是有钱人。”
“长得也跟洋娃娃似的,真可爱。”
议论声像细小的针,扎在江念的皮肤上。她吃得越来越慢,最后干脆把嘴闭紧了,再也不肯张嘴。
“怎么不吃了?” 苏晚有点担心,“不合胃口吗?”
江念摇摇头,小手抓住了苏晚的衣角,轻轻往下拽了拽。
“想走了?” 苏晚明白了,“那我们打包回去吃?”
江念点点头。
江哲立刻叫来服务员打包,动作干脆利落,丝毫没有因为女儿的“任性”而生气。
走出餐厅时,江念的脚踝不小心撞到了玻璃门,铃铛又响了起来,“叮铃——”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脚,脸颊发烫。
苏晚察觉到了,低头问她:“是不是脚链不舒服?还是觉得铃铛太吵了?”
江念没说话。
“要是不喜欢,我们就摘下来好不好?” 苏晚的语气很温柔,没有一点强迫的意思。
江念的心跳了一下。摘下来?她确实想摘下来,一秒钟都不想戴。
可她看着苏晚眼里的关切,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是苏晚特意给她订的礼物,是她补上的生日祝福。她怎么能拒绝呢?
江念摇了摇头,把脚往苏晚怀里缩了缩,像是在说“没关系”。
苏晚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我们念念真乖。”
江哲拎着打包的餐盒走在旁边,看着她们,嘴角也扬起了笑意:“看来我们念念是喜欢这个脚链的。”
江念没理他,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
喜欢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条脚链像个精致的枷锁,锁住了她的脚踝,也锁住了她那点可怜的、属于林砚的自尊。
回到家,苏晚把她放在爬行垫上。江念立刻蜷缩起腿,想把脚藏起来,却还是被脚踝上的铃铛出卖了——只要她一动,那清脆的声音就会响起来,像在嘲笑她的狼狈。
“在玩什么呢?” 苏晚走过来,看到她正盯着脚链发呆,“是不是觉得铃铛好玩?”
江念摇摇头,又点点头,显得有些矛盾。
苏晚笑了,在她身边坐下,拿起她的小脚,轻轻晃了晃。
“叮铃,叮铃。”
铃铛又响了起来,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江念的脸又红了,连忙把脚收了回来。
“好了,不逗你了。” 苏晚揉了揉她的头发,“要不要拼昨天那个城堡?爸爸给你买了新的零件,可以加个护城河。”
提到乐高,江念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她点点头,从玩具堆里翻出那个未完成的城堡模型。
苏晚在旁边陪着她,偶尔帮她递个零件,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江念的小手很灵活,虽然还抓不稳太小的零件,但拼接的思路很清晰,完全不像个一岁多的孩子。
“你说她怎么这么聪明呢?” 苏晚笑着对走过来的江哲说,“这脑子随谁啊?”
“当然是随我。” 江哲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在她旁边坐下,“我小时候数学就好。”
苏晚白了他一眼:“脸皮真厚。”
两人低声说笑起来,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画面温馨得像一幅画。
江念低着头拼乐高,耳朵却捕捉着他们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笑声。脚踝上的铃铛偶尔会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响,像在给这幅温馨的画面伴奏。
她突然觉得,这条脚链也许也没那么讨厌。
至少,它能让她感觉到,自己是真实地存在于这个家里的。
虽然是以江念的身份。
虽然带着那么多的矛盾和痛苦。
但至少,她还能在这里,看着苏晚笑,听着江哲说话,还能摸到这些冰凉的乐高零件,还能……戴着这条苏晚送的脚链。
“叮铃,叮铃。”
她故意晃了晃脚,让铃铛发出声音。
苏晚和江哲都看了过来,眼里带着笑意。
“这小家伙,还学会炫耀了。” 江哲笑着说。
江念没理他,只是嘴角偷偷向上扬了扬,又很快恢复了那副酷酷的表情,继续拼她的城堡。
脚踝上的铃铛偶尔响一声,像在替她说出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也许,这样也不错。
她默默地想。
就戴着这条脚链,听着这铃铛声,在这个家里,一天一天地走下去。
不管是作为江念,还是作为林砚。
只要能留在苏晚身边。
就好。
夕阳西下时,城堡终于拼好了。江念看着那个带着护城河和吊桥的城堡,心里有了一丝小小的成就感。她抬起头,想让苏晚看看,却发现苏晚靠在江哲肩上睡着了,脸上带着淡淡的疲惫。
江哲示意她小声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苏晚抱起来,往卧室走。
江念看着他们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踝。脚链上的星星在夕阳的余晖里闪闪发亮,铃铛安静地垂着,没有发出声音。
她慢慢地爬下爬行垫,走到卧室门口,看着江哲把苏晚轻轻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然后,江哲走了出来,看到门口的江念,愣了一下,随即放轻了脚步:“怎么过来了?想睡觉了吗?”
江念摇摇头,伸出小手,抓住了江哲的裤腿。
江哲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了起来:“怎么了?想让爸爸抱了?”
江念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江哲身上有淡淡的须后水味道,和苏晚身上的馨香完全不同,却也并不让人讨厌。他抱着她的动作很稳,很轻柔,生怕把她弄醒似的。
“叮铃,叮铃。”
脚踝上的铃铛又响了起来,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江念把脸埋得更深了。
也许,她可以试着……稍微接受一点点。
接受这个身份,接受这个家,接受……他。
只要,苏晚能一直这样笑着,睡着,就好。
铃铛声在夜色里轻轻回荡,像一首无声的歌,唱着这个家里无人知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