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小区里的玉兰花攒了满枝的花苞，像堆在枝头的雪。江念坐在婴儿车的围栏里，看着苏晚蹲在花坛边拍照，手机屏幕里映出玉兰含苞的模样，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柔和得像幅水墨画。
“念念你看，再过几天就全开了。” 苏晚举着手机凑过来，屏幕上的花苞离得极近，绒毛都看得清，“到时候妈妈带你来看，白色的花配你的小裙子肯定好看。”
江念没应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婴儿车的塑料栏杆。栏杆上还留着她上次用乐高零件刻下的小痕迹——那是她给自己做的秘密标记，像野兽在领地留下的爪印。
最近她越来越难控制自己的情绪。看到江哲给苏晚剥虾时，会突然把手里的勺子扔到地上；听到苏晚哼起以前和林砚一起听过的歌时，会抱着枕头躲进衣柜；甚至只是看到餐桌上那套餐具——江哲特意订做的，印着一家三口的卡通头像——都会让她莫名烦躁。
她像个快要爆炸的气球，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连自己都觉得疲惫。
这天下午，江哲临时出差，家里只剩她和苏晚。苏晚在厨房准备点心，黄油融化的香味飘出来，混着窗外玉兰的淡香，本该是温馨的味道，却让江念的胸口堵得发慌。
她看着苏晚系着围裙的背影在厨房忙碌，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午后，她在出租屋的小厨房里，看着苏晚踮脚够橱柜顶层的面粉，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发梢，扬起细小的金尘。那时候苏晚笑着说：“林砚你看，我们家也有阳光瀑布呢。”
现在的厨房很大，阳光很足，可再也没有那个说“阳光瀑布”的苏晚了。
江念猛地从爬行垫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她的脚踝上还戴着那条铂金脚链，铃铛随着脚步轻轻响，“叮铃，叮铃”，像在催促她快点离开。
她要找个地方静一静，一个没有江哲的笑声，没有“爸爸”“妈妈”的称呼，没有这些刺眼的幸福的地方。
玄关的鞋柜上放着江哲的备用钥匙，钥匙串上挂着个小小的汽车模型。江念踮起脚尖，够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扒拉下来，金属的凉意硌在手心。她记得苏晚说过，这扇门的保险栓是坏的，从外面能轻轻拉开。
厨房的水流声还在响，苏晚大概在洗草莓。江念屏住呼吸，用尽力气扳动门把手，“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条缝。
楼道里的风灌进来，带着点潮湿的泥土味。她回头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苏晚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映在地板上。
“念念？你在门口做什么？” 苏晚的声音隔着水声传来，带着点疑惑。
江念的心猛地一跳，攥紧钥匙往外跑。她的小短腿跑得跌跌撞撞，脚踝上的铃铛在空旷的楼道里响得格外清晰，像在喊“快来抓我”。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凭着一股本能往前跑。小区门口的保安认识她，笑着打招呼：“念念一个人出来玩呀？” 她没敢停，埋着头从保安身边溜过去，铃铛声惊飞了花坛里的麻雀。
街上人来人往，汽车鸣笛声此起彼伏。江念第一次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心里既害怕又有种奇异的轻松。她像只刚破壳的小兽，笨拙地穿过人行道，顺着记忆里的方向往前走——她记得苏晚提过，往东边走几站路，有个很大的公园。
可走着走着，她却偏离了方向。街角的公交站台牌上写着“大学城西站”，旁边的广告牌上印着一所大学的校门，红砖墙爬满爬山虎，门口的石狮子歪着头，像在对她笑。
那是她和苏晚的大学。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江念站在站台下，看着来来往往的公交车，最终还是跟着一群背着书包的学生，上了一辆开往大学城的公交。
司机大概觉得她可爱，没让她投币，只是笑着问：“小朋友，跟爸爸妈妈出来的？” 她没说话，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的街景一点点变得熟悉——那家开了十几年的麻辣烫店还在，门口的红灯笼晃悠悠的；街角的书店换了招牌，可玻璃上的涂鸦还留着半块，是她当年和苏晚一起画的歪歪扭扭的笑脸。
公交车到站时，她跟着人流下车，脚链上的铃铛在下车的台阶上响了一路。校门口的石狮子果然歪着头，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保安室的大爷探出头看了她一眼，大概以为是哪个老师的孩子，没拦着。
走进校园的那一刻，江念突然想哭。
林荫道上的悬铃木还是那么粗，树干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她甚至能找到自己和苏晚当年刻的“砚”和“晚”，只是被岁月磨得快看不清了；图书馆前的喷泉在喷水，彩虹挂在水珠上，和她当年在这里给苏晚拍照时看到的一样；连空气里都飘着图书馆特有的旧书味，混着草坪修剪后的青草香。
这里的一切都没变，除了她。
她沿着湖边慢慢走，湖水绿得发暗，岸边的柳树抽出了新芽。她记得自己曾在这里给苏晚弹吉他，唱跑调的情歌，苏晚笑得躺在草坪上打滚，说他是“被工程耽误的歌神”。
江念在一张长椅上坐下，看着湖面上的水鸟。脚踝上的铃铛安静地垂着，没有发出声音。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暖融融的，像苏晚的手轻轻拂过。
原来她想找的不是没有幸福的地方，而是藏着过去的地方。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夕阳把湖水染成橘红色，她才感觉到饿。肚子“咕咕”叫着，提醒她还是个需要吃饭的孩子。她摸了摸口袋，空空的，只有那串冰凉的钥匙。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她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碎掉：“念念！念念你在这里！”
江念猛地回头，看到苏晚疯了一样朝她跑来，头发乱了，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还挂着泪痕。她身后跟着江哲，西装外套皱巴巴的，领带歪在一边，平时总是梳得整齐的头发此刻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念念！” 苏晚扑过来，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力气大得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你吓死妈妈了！你去哪里了？妈妈找了你一下午！” 她的身体在发抖，眼泪打湿了江念的衣领，带着咸涩的味道。
江哲也冲了过来，看到她们抱在一起，紧绷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他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像头受伤的野兽。
江念被苏晚抱得喘不过气，却没有挣扎。她能感觉到苏晚的恐惧，能听到江哲的哭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疼得厉害。
她只是想静一静，没想到会让他们这么担心。
“对不起……” 她小声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对不起有什么用！” 苏晚终于松开她，捧着她的脸，眼泪还在掉，“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多害怕？你要是丢了，妈妈也不想活了！” 她的声音又气又急，可手却在轻轻抚摸江念的脸颊，生怕弄疼了她。
江哲走过来，蹲在她面前，眼睛通红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下次……别再乱跑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后怕。
江念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她用自己的任性，狠狠地刺伤了这两个真心爱她的人。
“我错了……” 她低下头，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砸在脚链的铃铛上，“叮铃”一声轻响，像在认错。
“好了好了，找到就好。” 江哲把她从苏晚怀里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力道大得让她有点疼，“以后想去哪里，告诉爸爸，爸爸带你去，别一个人跑了，好不好？”
江念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她第一次发现，这味道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她点点头，把脸埋进他的西装外套里。
回去的路上，江念才知道他们找了她多久。苏晚发现她不见后，第一时间给江哲打了电话，正在开会的江哲当场中断会议赶回来；他们调了小区和周边的监控，看到她上了去大学城的公交，江哲立刻联系了所有在大学工作的朋友，发动了几十个人在校园里找；苏晚甚至报了警，拿着她的照片在街头发传单，哭得几乎晕厥。
“你脚踝上的铃铛要是不响，我们可能真的找不到你。” 江哲开车时，透过后视镜看着她，语气里还有余悸，“以后铃铛不许摘，听到没有？”
江念摸了摸脚链上的铃铛，没说话。
苏晚坐在后座，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好像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为什么要跑出去？” 苏晚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是不是在家里待得不舒服？还是……妈妈哪里做得不好？”
江念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把脸埋进苏晚的怀里。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我想林砚了，想回我们以前的大学看看”。
“以后有不开心的，告诉妈妈，好不好？” 苏晚轻轻拍着她的背，“别一个人扛着，妈妈会担心的。”
江念“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苏晚给她热了牛奶，江哲去给她找换的睡衣。客厅里一片狼藉，显然他们出门时有多匆忙。
喝牛奶的时候，江念看着苏晚眼下的乌青，突然说：“妈妈，对不起。”
苏晚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知道错就好，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爸爸，对不起。” 她又看向刚走进来的江哲。
江哲手里的睡衣差点掉在地上，他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念念，爸爸不要你的对不起，爸爸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江念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突然伸出手，轻轻抱了抱他的脖子。
江哲的身体瞬间僵住，随即小心翼翼地回抱住她，动作轻柔得像抱着易碎的珍宝。
脚踝上的铃铛轻轻响了一声，“叮铃”，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那一晚，江念第一次没有拒绝和苏晚、江哲睡在一张床上。她夹在他们中间，左边是苏晚温暖的怀抱，右边是江哲沉稳的呼吸。脚踝上的铃铛偶尔会随着翻身响一下，像在提醒她，这不是梦。
她确实做错了。用伤害爱她的人的方式，去逃避自己的过去，是最愚蠢的行为。
也许，她永远无法真正成为“江念”，但至少，她可以试着去爱这两个真心爱“江念”的人。
窗外的玉兰花苞还在沉睡，等待着绽放的时刻。江念闭上眼睛，听着身边平稳的呼吸声，脚踝上的铃铛安静地垂着，没有再响。
她知道，明天醒来，她还是那个带着秘密的江念，还是会在看到苏晚和江哲亲密时心痛，还是会在听到某些熟悉的歌时恍惚。
但有些东西，好像确实不一样了。
至少，她知道了，这个家里，有两个人在拼尽全力地爱着她，无论她是林砚，还是江念。
这就够了。
足够支撑她，继续走下去。
夜色渐深，城市沉入梦乡。只有那串挂在脚踝上的铃铛，偶尔会在月光下闪一下，像颗藏在阴影里的星，默默守护着这个家里无人知晓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