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的玉兰花终于开了,一团团白得晃眼,风一吹就簌簌落下来,像下了场碎雪。江念坐在婴儿车里,看着花瓣落在手推车上,指尖刚碰到那柔软的花瓣,就被苏晚轻轻握住了手。
“别碰,上面有灰。” 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江念缩回手,心里有点发闷。自从上次在大学被找回来后,苏晚对她的看管就严了许多——出门必须牵着她的手,哪怕她已经能自己走得很稳;玩玩具时苏晚总会坐在旁边,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就连晚上睡觉,苏晚都会醒好几次,确认她还在被窝里。
那种小心翼翼的紧张,像一层透明的膜,裹得江念喘不过气。
“念念,跟妈妈说,那天为什么要跑出去?” 苏晚蹲在婴儿车边,手里拿着片玉兰花瓣,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是不是妈妈哪里做得不好?”
江念低头抠着婴儿车的扶手,没应声。她没法说,总不能告诉苏晚,她是因为看到玉兰花,想起了大学时两人在花树下捡花瓣夹在书里的日子,才想逃开这过于温暖的现在。
“说话呀。” 苏晚的声音沉了些,指尖捏着的花瓣被揉出了水痕,“你知不知道那天妈妈有多害怕?手机都差点被我摔碎了,江哲叔叔发动了那么多人找你……”
“叔叔”两个字被苏晚刻意加重了语气。自从江念会叫“爸爸”后,苏晚就再没让她叫过“江哲叔叔”,此刻突然说出口,像根小刺,扎得江念耳膜发疼。
她还是没说话,只是把脸扭向另一边,看着花坛里忙碌的蚂蚁。
苏晚的呼吸明显乱了,她站起身,把婴儿车转了个方向,强迫江念看着自己:“江念,看着妈妈。”
这是苏晚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江念愣了一下,慢吞吞地抬起头,撞进苏晚泛红的眼眶里。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层雾,隐约能看到底下翻涌的情绪——有后怕,有委屈,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严厉。
“那天在湖边,你答应过妈妈,再也不乱跑了。” 苏晚的声音有点抖,“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江念抿紧嘴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知道自己错了,可被这样质问,心里那点愧疚突然就变成了别扭的抗拒。她是林砚的时候,从来没人这样管过她,苏晚那时候只会笑着揉他的头发,说“林砚你怎么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你说话呀!” 苏晚的声音提高了些,引来了旁边遛狗阿姨的侧目,“你到底想怎么样?是不是觉得爸爸妈妈对你不够好?还是觉得这个家待着不舒服?”
一连串的质问砸过来,江念被问得烦躁,突然抓起手边的塑料小鸭子,往地上一扔。
“啪嗒”一声,小鸭子摔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苏晚愣住了,眼里的雾气瞬间散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这是江念第一次这样发脾气,像个被宠坏的孩子,用摔东西表达不满。
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遛狗的阿姨识趣地拉着狗走远了,玉兰花还在簌簌往下落,落在苏晚的发梢上,像点了点白霜。
“捡起来。” 苏晚的声音冷得像冰,完全不像平时的她。
江念把头扭得更偏了,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就不捡”的倔强模样。她心里其实有点慌,可骨子里那点属于林砚的执拗,让她不肯低头。
苏晚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小鸭子,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一把将江念从婴儿车里抱了出来。她的动作很用力,江念的脚踝撞到了车栏杆,铃铛“叮铃”响了一声,像在抗议。
“回家。” 苏晚抱着她往家走,脚步又快又沉,完全没理会江念在她怀里的挣扎。
回到家,苏晚把江念放在沙发上,自己则站在对面,双手抱胸看着她。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两人中间,划出一道清晰的界线,一边是苏晚紧绷的脸,一边是江念别别扭扭的侧脸。
“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 苏晚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江念从未听过的严肃,“为什么要跑?为什么摔东西?为什么不说话?”
江念从沙发上滑下来,走到玩具箱边,翻出一个魔方,背对着苏晚转了起来。三阶的色块在她手里飞速转动,“咔哒咔哒”的声响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像在故意无视苏晚的话。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用沉默和冷漠,把苏晚推开。这个女人越是紧张她,越是把她当女儿疼,她就越害怕自己会彻底沦陷,害怕有一天会忘记林砚是谁,忘记那些属于他们的过去。
“江念!” 苏晚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看着我!”
江念充耳不闻,魔方转得更快了,几乎要飞起来。
下一秒,魔方被一只手猛地夺走,扔在了茶几上。苏晚站在她面前,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江念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倔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她就是要看看,这个永远温柔的苏晚,能生气到什么地步。
苏晚看着她这副样子,突然觉得一股无力感涌了上来。这孩子太聪明,太有主意,心思重得不像个两岁的孩子。她知道她心里藏着事,可她怎么问,都问不出一句真心话。
“你就这么不把爸爸妈妈的担心当回事吗?” 苏晚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差点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江念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看到苏晚眼里的泪水,看到她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的样子,心里的别扭突然就变成了慌乱。
可她还是说不出“对不起”,只是梗着脖子,把脸扭向一边。
“好,你不说是吧?” 苏晚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突然抓起她的胳膊,把她按在了沙发上,“看来是平时太宠你了,让你觉得不管做什么都没关系!”
江念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屁股上被狠狠拍了一下。
“啪!”
不重,却带着清晰的痛感。更让她震惊的是苏晚的动作——这个从来舍不得碰她一根手指头的女人,竟然打了她。
她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脚踝上的铃铛因为挣扎响个不停,“叮铃叮铃”,像在哭。
“说!以后还敢不敢乱跑了?” 苏晚的声音在发抖,手却扬了起来,又拍了一下。
这一下比刚才重了些,江念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羞耻,是因为委屈,是因为这个打她的人是苏晚。
“苏晚!”
她脱口而出,喊的不是“妈妈”,而是那个她在心里念了无数次的、属于林砚的称呼。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客厅里炸开。
苏晚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都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江念,嘴唇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叫我什么?”
江念也懵了。她没想到自己会喊出这个名字,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羞耻感像潮水般涌来,她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挤出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她是林砚啊,是那个曾经把苏晚捧在手心的林砚,现在却被苏晚当成不懂事的孩子打屁股,还没出息地哭了出来。
苏晚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的火气瞬间就灭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疼。她蹲下来,想抱江念,却被狠狠推开。
“你走吧……” 江念哽咽着说,声音含糊不清,“我不想看见你……”
苏晚的手僵在半空,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刚才太冲动了,可她真的太害怕了,害怕失去这个孩子,害怕她心里那道看不见的墙越来越厚。
“念念……” 苏晚的声音哽咽着,“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只是太害怕了……”
江念没理她,只是趴在沙发上哭,哭得浑身发抖。脚踝上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响,像在陪着她哭。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江哲推门进来,看到客厅里的景象,愣住了:“怎么了这是?”
他看到苏晚红着眼圈站在一边,江念趴在沙发上哭,地上还散落着玩具,瞬间明白了大概。他走过去,先把苏晚拉到一边,低声问:“你打她了?”
苏晚点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她今天又不听话,我……我没忍住……”
江哲叹了口气,没怪她,只是拍了拍她的背:“我知道你担心,先去洗把脸,我来跟她说。”
苏晚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卫生间,关门声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江哲走到沙发边,在江念身边坐下,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他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江念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还疼吗?” 江哲的声音很轻,“爸爸看看。”
江念摇摇头,把脸埋得更深了。
“知道妈妈为什么打你吗?” 江哲继续问。
江念没说话,却轻轻点了点头。
“她不是想打你,” 江哲拿起沙发上的小毯子,盖在她身上,“她是太害怕了。那天找不到你,她吓得腿都软了,站都站不住。”
江念的肩膀动了动,眼泪又开始掉。
“以后不跑了,好不好?” 江哲的声音很温柔,“想去哪里,告诉爸爸和妈妈,我们带你去。你一个人跑出去,我们会担心死的。”
江念闷闷地“嗯”了一声,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刚才……叫妈妈名字了?” 江哲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江念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把头埋在毯子里,不肯出来。
江哲低低地笑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以后不许这么叫妈妈,不礼貌。有什么不高兴的,跟爸爸妈妈说,别憋在心里。”
江念从毯子里探出头,看了看卫生间的方向,小声问:“妈妈……生气了吗?”
“没有,” 江哲摇摇头,“她在心疼你呢。”
正说着,苏晚从卫生间走了出来,眼睛还是红的,但脸上已经平静了许多。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创可贴——大概是刚才太用力,江念的胳膊被沙发蹭红了一小块。
“过来,妈妈给你贴上。” 苏晚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江念犹豫了一下,还是挪到了她面前。苏晚蹲下来,轻轻地把创可贴贴在她胳膊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处理一件易碎的珍宝。
“对不起,念念,” 苏晚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妈妈不该打你,更不该对你发脾气。”
江念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突然伸出手,抱住了苏晚的脖子:“妈妈……我错了。”
这声“妈妈”叫得又快又急,带着浓浓的鼻音,却清晰地传进了苏晚和江哲的耳朵里。
苏晚的眼泪瞬间又掉了下来,她紧紧抱住江念,哽咽着说:“妈妈知道,妈妈知道……”
江哲站在旁边,看着抱在一起的母女,嘴角也扬起了一抹欣慰的笑。
那天晚上,苏晚给江念做了她最爱吃的蒸蛋,江哲则给她讲了个很长的故事,是关于一只调皮的小兔子跑丢后,兔妈妈有多担心的故事。
江念听得很认真,没再像以前那样敷衍。她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天起不一样了。
苏晚不再是那个只会温柔哄着她的妈妈,她会生气,会担心,会在她做错事时板起脸教训她。江哲也不再是那个只会买玩具讨好她的爸爸,他会在她和妈妈闹别扭时,充当那个温和的调解者。
他们开始用一种更真实的方式对待她——有疼爱,有管教,有争吵,也有和解。
江念开始有了“完整的童年”。会因为抢不到玩具跟乐乐吵架,被苏晚拉到一边讲道理;会因为不肯好好吃饭,被江哲罚站五分钟;会在苏晚生气时,笨拙地递上一块糖哄她;会在江哲出差时,抱着他的枕头睡觉,因为上面有他的味道。
她依然会在看到玉兰花开时想起过去,依然会在听到某首歌时愣住,依然会在夜深人静时,摸着脚踝上的铃铛,想起自己曾经是林砚。
但那些记忆不再像以前那样尖锐,而是渐渐变得柔软,像被湖水泡透的海绵,沉甸甸的,却不再刺人。
她开始慢慢接受“江念”的身份,接受这个有争吵也有温暖的家,接受苏晚是她的妈妈,江哲是她的爸爸。
虽然偶尔还是会别扭,还是会闹脾气,但她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只想逃离的、孤独的灵魂了。
窗外的玉兰花渐渐谢了,枝头开始冒出嫩绿的新叶。江念坐在地毯上,看着苏晚和江哲在厨房忙碌,他们偶尔会拌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名为“生活”的烟火气。
脚踝上的铃铛轻轻响了一声,“叮铃”。
江念低下头,看着那串闪着光的脚链,突然笑了。
也许,这样也不错。
做江念,也挺好的。
至少,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至少,她还有他们。
这就够了。
她默默地想。
真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