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那天,小区里的香樟树绿得发亮,阳光透过叶隙筛下来,在地上拼出晃动的光斑。江念站在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蓝色幼儿园园服的小女孩,突然觉得有点陌生。
园服的领口绣着个小小的太阳图案,袖口有点宽,盖过了她的手腕,露出一小截银色的手链——和脚链配套的那串,铃铛被苏晚用软布缠了几圈,说是怕在幼儿园里太吵。
“念念,准备好了吗?” 苏晚拿着小书包走过来,书包上挂着个毛绒兔子挂件,是她昨晚连夜缝的,“里面放了你的水杯和换的裤子,还有……”
“知道了。” 江念打断她,声音还有点奶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是她三岁以来,第一次主动打断苏晚的话。
苏晚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们念念长大了,都嫌妈妈啰嗦了。” 她蹲下来,帮江念理了理衣领,指尖划过那串被缠起来的铃铛,“在幼儿园要听话,不许跟小朋友吵架,有事找老师,知道吗?”
江念点点头,视线落在苏晚的发梢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苏晚的头发里掺了几根银丝,尤其是在阳光下,看得格外清晰。她突然想起前世,苏晚总说“等我们老了,就一起去乡下种点菜”,那时候她还笑着说“你老了也是最美的老太太”。
现在,苏晚还没老,却已经成了她的“妈妈”。
“走吧,爸爸在楼下等着呢。” 苏晚拉起她的手,指尖的温度暖得让人心安。
江哲的车停在小区门口,车窗摇下来,他探出头冲她们笑:“我们的小小班新生来啦?”
江念没理他,自顾自地拉开车门坐进后座。江哲也不生气,只是笑着对苏晚说:“看来今天心情不错,没闹脾气。”
“昨天跟她说乐乐也在那个班,估计是想去找乐乐玩。” 苏晚坐进副驾驶,回头看了江念一眼,“对吧,念念?”
江念低头抠着书包上的兔子挂件,没承认也没否认。她确实知道乐乐在阳光幼儿园的小小班,李婷上周还特意打电话来说“让两个孩子做个伴”。但她答应去幼儿园,不是因为乐乐,而是因为苏晚——昨天晚上,她看到苏晚对着幼儿园的入园须知,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嘴里念叨着“我们念念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
她不想让苏晚难过。
幼儿园门口挤满了送孩子的家长,哭喊声此起彼伏。有个小男孩抱着妈妈的腿不肯放,哭得撕心裂肺;还有个小女孩站在门口,一边抹眼泪一边往里面张望,像只受惊的小鹿。
江念被苏晚牵着手,面无表情地穿过哭闹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你看那孩子,真勇敢,一点都不哭。” 旁边有家长小声议论。
“听说就是那个长得特别漂亮的江念,果然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议论声像细小的绒毛,落在江念的皮肤上,有点痒。她知道自己和这些孩子不一样,她的心里住着一个三十岁的灵魂,早就过了会因为离开父母而哭闹的年纪。可不知为什么,看着苏晚弯腰给她整理书包带的侧脸,她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在里面要好好吃饭,” 苏晚的声音有点哑,“午睡要盖好被子,别踢被……”
“知道了。” 江念再次打断她,抬起头,第一次主动抱住了苏晚的腰,“妈妈再见。”
苏晚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用力回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念念再见,下午妈妈第一个来接你。”
江哲站在旁边,看着相拥的母女,嘴角的笑容有点发涩。他早上还跟苏晚打赌,说江念肯定会哭闹着不肯进幼儿园,现在看来,是他输了。这孩子,总是能给人惊喜。
“走吧,爸爸送你进去。” 江哲伸手想牵她。
江念松开苏晚,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我自己进去。”
说完,她背着小书包,转身走进了幼儿园的大门,没有回头。
苏晚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江哲走过来,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你看,她不是好好进去了吗?别担心。”
“我知道,” 苏晚擦掉眼泪,吸了吸鼻子,“可我就是觉得……她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不需要我了。”
“哪能啊,” 江哲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她晚上还不是要缠着你讲故事。”
苏晚没说话,只是望着幼儿园的大门,眼神里充满了不舍。
江念并不知道苏晚还站在门口目送她。她走进教室,看到乐乐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拿着一本绘本,看到她进来,眼睛一下子亮了,挥着小手喊:“念念!这里!”
江念走过去,在她旁边的小椅子上坐下。教室里的小朋友大多还在哭,老师忙着安抚这个哄那个,显得手忙脚乱。
“你怎么不哭呀?” 乐乐凑过来问,小声说,“我昨天在家练习了好久,想着今天一定要哭得大声点,这样妈妈就会带我回家了。”
江念:“……” 她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李婷总说乐乐“人小鬼大”了。
“哭没用。” 江念淡淡地说,视线落在窗外的滑梯上。
“为什么没用?” 乐乐不解地问,“电视里的小朋友哭了,爸爸妈妈就会妥协呀。”
“因为我们长大了。” 江念说,语气像个小大人。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手里的绘本推给她:“给你看,这是我妈妈给我买的,里面有好多恐龙。”
江念接过绘本,翻了起来。书里的恐龙画得栩栩如生,旁边还标注着学名和习性,显然是本给大孩子看的科普书。
“你看得懂吗?” 乐乐好奇地问。
江念点点头。前世她是个恐龙迷,收集了满满一柜子的恐龙模型和图鉴,比这本书里讲的详细多了。
“哇,你好厉害!” 乐乐一脸崇拜地看着她,“那你知道霸王龙和三角龙谁更厉害吗?”
“要看情况,” 江念合上书,认真地说,“如果是成年三角龙,霸王龙不一定能赢。”
乐乐听得眼睛都直了,拉着她的手说:“你教教我好不好?我们班的男生总说我不懂恐龙,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很厉害!”
江念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想起前世和苏晚争论哪个奥特曼更厉害的日子,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好。”
一上午的时间,就在给乐乐科普恐龙知识、听老师讲绘本、和小朋友一起玩积木中过去了。江念没哭没闹,甚至还帮老师安抚了一个哭闹不止的小男孩——她把自己的兔子挂件借给了他,说“这个兔子会保护你”。
中午吃饭时,乐乐把自己碗里的胡萝卜都夹给了江念:“我不喜欢吃胡萝卜,给你吃,吃了会长高高。”
江念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胡萝卜,皱了皱眉。她也不喜欢吃胡萝卜,前世苏晚总逼着她吃,说“吃了眼睛亮”。
“我也不喜欢吃。” 江念把胡萝卜又夹回给乐乐。
“那我们偷偷扔掉吧。” 乐乐压低声音说,眼睛瞟向正在盛汤的老师。
江念摇摇头:“老师说不能浪费粮食。”
“可是真的很难吃啊。” 乐乐噘着嘴。
江念想了想,把胡萝卜切成小块,混在米饭里,一口吞了下去:“这样就不觉得难吃了。”
乐乐学着她的样子,把胡萝卜混在米饭里,皱着眉头咽了下去,然后眼睛一亮:“真的!不那么难吃了!”
江念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午睡时,乐乐非要跟她睡一张小床,说“要跟念念一起做梦,说不定能梦到恐龙”。江念拗不过她,只好让她挤在身边。小小的身体贴过来,带着淡淡的奶香味,像只温顺的小猫。
江念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云朵贴纸,心里一片平静。原来幼儿园的生活,也没那么难熬。
下午苏晚来接她时,乐乐正拉着她的手,兴奋地跟她说着什么。看到苏晚,乐乐立刻喊:“苏晚阿姨好!”
“乐乐好。” 苏晚笑着打招呼,视线落在江念身上,“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
江念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画纸:“老师让画的全家福。”
画纸上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长头发的女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手牵着手,旁边画着一个大大的太阳。
“这个是妈妈,这个是爸爸,这个是我。” 江念指着画纸上的小人,认真地说。
苏晚接过画纸,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这是江念第一次画全家福,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承认“爸爸”的存在。
“画得真好。” 苏晚的声音有点抖,“我们回家把它贴在冰箱上。”
“嗯。” 江念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乐乐说,明天要带她的恐龙模型来给我看。”
“是吗?那太好了。” 苏晚笑着说,心里却松了口气。看来江念在幼儿园适应得很好。
回家的路上,江念坐在后座,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突然说:“妈妈,今天乐乐把她的胡萝卜给我了,我教她怎么吃胡萝卜不觉得难吃。”
“我们念念真厉害,还会教小朋友了。” 苏晚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眼里满是笑意。
“老师还表扬我了,说我是个乖孩子。” 江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那当然,我们念念本来就是个乖孩子。” 苏晚笑着说。
江念没说话,只是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她突然觉得,当一个“乖孩子”,好像也没那么难。
晚上吃饭时,江念主动夹了一筷子胡萝卜放进嘴里。
江哲惊讶地看着她:“今天怎么主动吃胡萝卜了?”
“老师说吃胡萝卜对身体好。” 江念说,语气很平淡。
苏晚笑着给她夹了块排骨:“奖励我们念念的。”
吃完饭,江念坐在地毯上拼乐高,苏晚和江哲坐在沙发上看她。
“你说她今天怎么一点都没闹?” 苏晚小声问,“我还以为她至少会哭几声呢。”
“我们念念长大了嘛。” 江哲的声音里带着骄傲,“越来越懂事了。”
苏晚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个专注拼乐高的小小身影,心里既有欣慰,又有一丝莫名的失落。孩子长大了,就会慢慢离开父母的怀抱,去认识新的朋友,去探索新的世界,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时时刻刻黏着自己了。
“妈妈,这个怎么拼?” 江念突然举着一块乐高零件问。
“妈妈看看。” 苏晚立刻走过去,蹲在她身边,耐心地教她怎么拼接。
江哲看着她们,嘴角扬起了一抹温柔的笑。客厅里的灯光暖融融的,映着母女俩的侧脸,温馨得像一幅画。
江念看着苏晚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也许这样的生活,就是她一直渴望的。有妈妈在身边教她拼乐高,有爸爸在旁边看着她们笑,有幼儿园的小朋友一起玩,有说不完的话。
她不再是那个孤独的林砚,她是江念,是被爱着的江念。
晚上睡觉前,苏晚给她讲故事,讲的是一只小恐龙在幼儿园认识了很多新朋友的故事。
“明天还想去幼儿园吗?” 苏晚合上绘本,问。
江念点点头:“想。”
“为什么呀?” 苏晚好奇地问。
“因为可以和乐乐玩,还可以听老师讲故事。” 江念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还可以……画全家福。”
苏晚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她低头亲了亲江念的额头:“我们念念真的长大了。”
江念闭上眼睛,听着苏晚的呼吸声,心里一片安宁。脚踝上的铃铛被缠了软布,不再发出声音,但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像个温柔的提醒。
她知道,明天醒来,她还要去幼儿园,还要和乐乐一起玩,还要听苏晚和江哲的唠叨。
但她不再害怕,也不再抗拒。
因为她知道,无论她走多远,无论她认识多少新朋友,苏晚和江哲都会在家里等着她,像两棵永远不会移动的大树,为她遮风挡雨。
这就够了。
江念默默地想。
真的够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江念翻了个身,往苏晚身边靠了靠,嘴角扬起了一抹浅浅的笑。
她的幼儿园生活,才刚刚开始。
她的新生,也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她准备好,勇敢地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