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三号矿场

作者:山田春深 更新时间:2025/7/31 14:26:46 字数:10638

2140年12月18日 伊比利亚·三号边境矿场 “深喉”

大地在哀嚎。不是地震那种短暂的狂暴,而是内脏被掏空后,整个结构发出的、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与崩裂。伊比利亚三号矿场,代号“深喉”,这个吞噬了无数生命与资源的巨兽,正以令人绝望的速度进行着它的临终反刍。

矿尘像灰色的雪,在应急灯惨白的光柱里疯狂舞蹈,每一次沉重的闷响都伴随着更密集的石雨和金属扭曲的尖叫。德克萨斯·安诺,维多利亚皇家理工学院矿物能源系前博士,现伊丽莎白α特勤队队长,正拖着她的妹妹——新兵德肖恩·勃兰迪斯·安诺,在剧烈摇晃的矿桥上狂奔。脚下的网格钢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深渊的边缘。

“德克萨斯……”德肖恩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掩饰的痛楚,她的左腿被一块飞溅的矿石狠狠犁过,防弹裤撕裂,暗红的血正迅速洇开,浸透了裤腿和靴帮。她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碧蓝的眼睛里充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和对死亡的恐惧。“我……我不行了……你快走!”

“女王在上,闭上你的嘴!”德克萨斯猛地转身,碧绿的眼瞳在尘雾中像淬了毒的翡翠,冰冷而锐利。她一把抓住德肖恩的防弹背心前襟,粗暴地将她拽离差点塌陷的桥面边缘。“振作点!想想我们怎么爬出来的!想想瓷国的水饺!你想死在这鬼地方发霉吗?”她的声音嘶哑,盖过了头顶又一阵令人心悸的巨石滚落声。

“她们在那边!矿桥中段!”一个带着浓重伊比利亚口音的吼声穿透了噪音,从前方矿桥扭曲断裂的尽头传来。一个伊比利亚士兵的身影在尘埃和应急灯的阴影中晃动。

德克萨斯甚至没有完全停下脚步。奔跑中抬臂、抵肩、瞄准,动作一气呵成,浸透了无数训练场和实战的血汗。手中的“刺针”IV型突击步枪发出短促而致命的“哒哒哒”三连点射。枪口焰在昏暗的矿道里一闪即逝。子弹精准地钻入目标胸口,那士兵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向后仰倒,惨叫声刚冲出喉咙,就被一块从天而降、裹挟着金属支架的巨岩彻底吞噬。轰隆的巨响掩盖了生命的终结,也仿佛试图掩埋四个小时前,在这地狱深处引爆的、颠覆了这次“特勤行动”性质的那场血腥冲突。

“没时间了!”德克萨斯瞥了一眼手腕上的军用级个人终端。一道微弱的蓝光闪过,一个标注着矿场结构、闪烁着大片刺眼红色崩塌预警区的全息图像在她腕上急促跳动。她一把攥住德肖恩冰凉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皮肤。“妹妹,跟上!出口就在前面!”

狭长的矿桥在她们脚下呻吟、扭曲。巨石滚落、钢铁撕裂的轰鸣是这庞大矿场临终的挽歌,在巨大的空腔里反复撞击、叠加,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移位。这本该是四个人的潜入与破坏行动——目标是矿场的核心控制节点和那份该死的选址文件。现在,只剩下她们俩了。技术专家老约翰在下层矿洞被塌方的碎石活埋时,连一声呼喊都没来得及发出;火力手“铁砧”马克则在掩护她们撤退时,被伊比利亚人的重火力撕成了碎片。血与碎肉溅在冰冷的矿石上,迅速被尘埃覆盖,就像从未存在过。

“哗啦——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在头顶炸开!一块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制矿顶如同被无形巨手撕扯,瞬间脱离了支撑结构,带着凄厉的风声翻滚着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裂隙。刺骨的寒风猛地从深渊中倒灌上来,夹杂着浓重的粉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铁锈混合着腐败有机物的冰冷气味。恐惧像无形的冰锥,刺穿着两人的神经。没人知道那深不见底的裂缝下,除了破碎的机械和矿石,到底还掩埋了多少被刻意遗忘的矿工尸骨,多少被榨干的“深喉”的秘密。

“警告!警告!矿坑结构稳定性临界!正在强制执行‘磐石’坍塌保护协议…所有人员…立即…撤离…”矿洞广播系统断断续续地响起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夹杂着电流的嘶嘶声,如同死神的通告。德克萨斯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尘泥,目光死死锁定在前方——一座连接矿桥主结构与相对稳固的“出入口办公室”的金属吊桥。

希望的火苗瞬间被浇灭。吊桥的连接铰链处正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巨大的应力让铆钉崩飞,钢板扭曲,连接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离!桥面上,几个伊比利亚士兵停止了徒劳的射击,只是冷漠地站在安全距离外,抱着枪,像在观看一场注定结局的戏剧。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确信——这对维多利亚的“精英”,已经插翅难逃,注定要成为“深喉”崩塌的陪葬品。

“抓紧我,德肖恩!用你全身的力气!”德克萨斯的声音斩钉截铁。她迅速将沉重的“刺针”步枪甩到身后,闪电般拔出腰间的“猎鹰”进攻型手枪。同时,她一把扯下自己脖子上那条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蓝灰格子羊毛围巾——这是母亲留给她们姐妹俩唯一的遗物。没有丝毫犹豫,她用牙齿咬住围巾一端,右手飞快地将另一端在德肖恩完好的右手腕上缠绕、打结。她的左手则像铁钳一样死死扣住德肖恩的左臂。“别往下看!跑!”

德克萨斯棕色的军靴重重踏在网格镂空的桥面上,每一步都发出空洞、绝望的回响,仿佛敲打在矿坑垂死的心脏上。她拖着德肖恩,像拖着半副残破的盔甲,向着那摇摇欲坠的生命线发起最后的冲刺。脚下的桥面在颤抖、倾斜,每一次震动都像是矿坑对她们迟来的吞噬。

“哐!哐!哐!哐!”德克萨斯的靴底终于踏上了吊桥相对坚实的金属板。办公室那扇布满刮痕的厚重合金门就在眼前,门缝里透出的微光如同天堂的入口。她奋力将德肖恩向前一送!

就在德肖恩的脚尖即将触及办公室门槛的瞬间——

“嘎吱——嘣!!!”

一声撕心裂肺的金属断裂巨响,吊桥中部承受重量的主承重梁,在持续的结构应力和两人奔跑的冲击下,终于彻底崩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帧。

德克萨斯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思考。她猛地抛开碍事的“猎鹰”手枪,右手五指张开,如同扑食的鹰爪,用尽毕生的力量狠狠抓向办公室入口处用于防滑的菱形镂空金属格栅。

“啊——!”德肖恩的尖叫划破空气。巨大的下坠力让她瞬间悬空,唯一连接着生命的,是德克萨斯死死抓住格栅的右手,以及那条缠绕在德肖恩手腕、此刻绷得笔直、勒进皮肉的蓝灰格子围巾。德肖恩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在深渊上方无助地晃荡。她仰着头,碧蓝的眼睛因极致的恐惧而睁得滚圆,里面倒映着姐姐因极度用力而扭曲的脸庞。她还那么年轻,脸颊上甚至带着几分未褪的学生气,一个本该在实验室或图书馆里挥洒青春的超级大学高材生,此刻却被战争的绞肉机卷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德克萨斯不敢低头,她怕看见那双眼睛,那双和母亲几乎一模一样的、此刻盈满绝望泪水的眼睛,那是她的妹妹——血脉相连、从小相依为命的亲妹妹!她能感觉到德肖恩手腕透过围巾传来的冰冷和剧烈的颤抖。头顶的狼耳(一种并不罕见的基因表达,源于百年前的生物强化尝试)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了一下,是紧张?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或许都有,或许还有对命运滔天恨意的无声咆哮。右手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两个人的重量,加上地心引力无情的拖拽,让她紧抠着金属格栅边缘的手指关节瞬间发白,掌心厚厚的枪茧被粗糙生锈的金属边缘硬生生割开、撕裂,温热的血混着锈渣和尘土,顺着格栅的菱形孔洞,滴落在下方德肖恩苍白的脸上。

“德克萨斯……”德肖恩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在呼啸的深渊寒风中断断续续,“姐姐……松手吧……从军……就是我最大的错误……我不该……不听你的……”

“我去你妈的错误!德肖恩!呃啊——!”德克萨斯从牙缝里挤出嘶吼,手臂的肌肉和韧带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血和汗混合着,流进她的眼睛,视野一片猩红模糊。“抓紧!我他妈死也不会丢下你!听见没有!”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试图用愤怒驱散绝望。

“不……是我的错……”德肖恩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她的右手因为失血和冷汗,在围巾的缠绕中开始无可挽回地滑脱。“是我……拖累了你……”她碧蓝的眸子深深地看了德克萨斯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令人窒息——有恐惧,有歉疚,有不舍,最终,沉淀为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

德肖恩松开了还握着配枪的左手。那把“猎鹰”旋转着坠入黑暗。她艰难地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摸索着扯下了脖子上挂着的士兵铭牌——冰冷的金属牌上刻着她的名字和编号。接着,她又从破烂的作战服领口里,拽出了一个用褪色红绳系着的、小巧的银质六芒星挂坠——这是母亲临终前,在病榻上亲手给她们姐妹俩戴上的,一人一个,说是家族的护身符。德肖恩用颤抖的手指,将它们用力系在德克萨斯紧抓格栅、血流不止的左臂上,冰凉的金属紧贴着温热血肉。

最后,她做出了决定。她仅剩的右手,那只正从围巾中滑脱的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稳定,拔出了德克萨斯腰间备用枪套里的另一把“猎鹰”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毫不犹豫地顶在了德克萨斯支撑着两人全部重量的左臂肱二头肌上。

德克萨斯的绿瞳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妹妹。

“活下去…姐姐…”德肖恩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然后,在德克萨斯绝望的嘶吼声中,她闭上了眼睛,毫无留恋地扣下了扳机。

“砰——!!!”

枪声在狭窄的空间里炸开,格外刺耳、短促。死亡的击发声在德克萨斯耳边无限放大、回荡,盖过了矿坑的崩塌,盖过了世界的喧嚣。那是她妹妹开的枪!一个十六岁女孩,用生命最后的力量,为她谱写的、最简短也最悲壮的遗言——用自我牺牲换取的、渺茫的生机。

“呃啊——!”手臂肌肉被子弹撕裂的剧痛让德克萨斯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紧抠着格栅的手指本能地、不受控制地猛然松开。

“不——!!!”德克萨斯眼睁睁看着那条蓝灰格子的围巾从德肖恩的手腕滑落,看着妹妹纤细的身影如同断了翅膀的鸟儿,瞬间被下方无边的黑暗吞噬。速度快得连一个涟漪都没有泛起。

“德肖恩——!德肖恩!德肖恩!!!!”德克萨斯趴在冰冷的、沾满自己鲜血的金属地板上,半边身体悬在深渊边缘,撕心裂肺的嚎叫一声高过一声,凄厉得如同受伤的孤狼,在矿坑崩塌的宏大悲鸣中显得如此渺小和绝望。她的右手徒劳地伸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除了冰冷刺骨、带着腐朽气息的上升气流,什么也抓不住。泪水混合着血水、汗水和灰尘,在她脸上肆意横流。妹妹最后系在她左臂上的铭牌和六芒星挂坠,在混乱中碰撞着,发出细微的、冰冷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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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肖恩·勃兰迪斯·安诺

(2124年2月2日 ~ 2140年12月18日)

“深喉”的寂静吞噬了她年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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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依旧从深渊中呼啸而上,吹动着那条失去了主人的蓝灰格子围巾。围巾的一端还系在德克萨斯染血的左臂上,另一端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分不清是德肖恩的,还是德克萨斯自己的,抑或是两者交融的印记。这都不重要了。母亲最后的温暖,如今浸透了女儿们冰冷的绝望。

德克萨斯瘫倒在办公室入口,巨大的悲痛和失血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求生的本能和刻在骨子里的军人意志强迫她动起来。她用未受伤的右手和牙齿,配合着蹬踹,一点点地将自己沉重的身躯拖离了深渊边缘,完全挪进了相对安全的“出入口办公室”。里面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仪器翻倒,应急灯忽明忽灭。之前桥上的伊比利亚士兵早已不见踪影,或许是去汇报“目标清除”,或许是忙着自己逃命。外面持续不断的崩塌声似乎也进入了一个短暂的间歇,只有碎石滚落的沙沙声和远处金属变形的呻吟,仿佛矿坑也需要喘息。

她靠着冰冷的合金墙壁,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粉尘。左臂的枪伤和右手的割伤火辣辣地疼。突然,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袭来。

“咳咳!咳——!”她痛苦地佝偻起身子,无法抑制地咳了起来。一股带着铁锈腥甜味的、粘稠发黑的污血猛地从喉咙里呛出,喷溅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像一朵丑陋的暗色之花。她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阴鸷地盯着那滩污血。“是…魔法能量场过载…引发的抗性反噬吗…该死的…”她喃喃自语,想起了在底层矿洞强行突破伊比利亚人设置的能量屏障时的情景。那种强行扭曲物理规则的力量,终究需要代价。

德克萨斯咬着牙,用颤抖的右手从胸前的战术背心一个特制的隔层里,抽出一个扁平的金属小药盒。拧开,倒出两粒淡蓝色的扁圆药片——军方特供的强效止痛与抗排斥反应药物。她看也没看,直接丢进嘴里,干咽了下去。一股苦涩的味道在舌根化开,随即是药物生效带来的、略带麻木的舒缓感,暂时压下了部分剧痛和翻涌的气血。她挣扎着站起来。

办公室深处,一扇老式的、需要手动拉开的栅格铁门,是唯一的出口——一部通往地面的升降梯。德克萨斯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冰冷的金属门把手硌着她血肉模糊的右手。她用力拉开沉重的铁门,踏上升降梯那小小的、锈迹斑斑的平台。按下那个磨损严重的“上行”按钮。升降梯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开始缓缓上升。

她背靠着冰冷的升降梯内壁,左手无力地垂着,右手扶着同样冰冷的面板。呆滞的目光透过栅格门,看着下方那个巨大的、如同怪兽咽喉般的矿洞入口在视野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矿坑崩塌的轰鸣、士兵的呼喊、子弹的呼啸…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开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搏动的回音。

“德肖恩……妹妹……”德克萨斯线条刚硬的脸颊上,泪水无声地再次滑落,冲开了血污的沟壑。那些被维多利亚严苛的政界洗脑训练和特勤队铁血纪律深埋的柔软记忆,此刻像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训练场边分享一块硬面包的午后;在学院宿舍挤在一张小床上聊到天亮的夜晚;得知母亲确诊绝症时,两人在雨夜里无声的拥抱;还有德肖恩拿到超级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那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你记得吗?德肖恩,就在出发前……你还说,等这次该死的任务结束,我们就申请休假,一起去瓷国……去看看他们传说中的长城,尝尝真正的水饺……你说那里的天空很蓝,没有矿尘……现在……呵呵……”她发出一声破碎的、带着血沫的苦笑,“我们…去不了了……”

“哐啷——!”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巨响,升降梯剧烈震动了一下,到达了顶端。刺目的、灰白色的天光,带着冰冷的雨丝,从栅格门的缝隙里强硬地挤了进来,打在德克萨斯布满血污和泪痕的脸上。她猛地闭上刺痛的眼睛,深吸了一口地面湿冷浑浊的空气——混杂着雨水的土腥味、远处燃烧的焦糊味,还有一种工业区特有的、难以消散的硫磺与金属氧化物混合的酸腐气息。这是活着的味道,残酷而真实。

她迅速用还算干净的右手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动作粗暴得像在擦掉软弱的证据。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碧绿的狼瞳里,悲痛依旧深重,但被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覆盖了——那是焚尽一切后的灰烬,是彻底决裂的寒冰。她抽出背后沾满尘泥的“刺针”突击步枪,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弹匣,然后猛地拉开了沉重的升降梯栅格门。

门外是一个简陋的卸货平台。几个伊比利亚士兵正背对着升降梯口,倚靠在堆放的沙袋掩体后躲雨、抽烟。劣质烟草的气味和他们的谈笑声在雨雾中飘散。他们显然认为下面的人绝无生还可能,警惕性降到了最低。

德克萨斯侧身闪出升降梯,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头。她悄无声息地半跪在地,依托着一堆废弃的矿石箱作为掩护,抬起了“刺针”步枪。冰冷的枪托抵住肩窝。2倍光学瞄准镜的视野里,淡绿色的全息十字线稳稳地套在其中一个士兵的后脑勺上,手指搭上冰冷的扳机上。

一丝极其短暂的犹豫,像毒蛇般滑过她的脑海。扣下扳机,就意味着彻底踏入无法回头的血路,与维多利亚赋予她的一切身份彻底决裂。但德肖恩最后系在她手臂上的铭牌,那冰冷的触感,还有坠入深渊前那双决绝的蓝眼睛,瞬间将那丝犹豫烧成了灰烬。

“哒!”

一声清脆的枪响,被雨声和远处矿场的噪音削弱了不少。安装了高效消音器的“刺针”只喷出极短促的火焰。子弹精准地穿透了目标的颅骨。那个士兵的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烟卷掉落,随即软软地瘫倒在泥水里,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

“警告!左臂肱动脉二级损伤!失血量超过临界阈值!立即止血!警告……”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屏幕猛地亮起刺眼的红光,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急促地播报着,全息投影上滚动的血红色大字像死神的嘲笑。德克萨斯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警报声只是无关的背景噪音。

她将沉重的步枪甩到身后,右手反手从大腿外侧的快拔刀鞘中抽出了她的格斗匕首——“沉默之牙”。冰冷的合金刀身泛着幽蓝的光泽。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排除掉手臂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将所有的意志力灌注于一点。

“嗡——!”

一声只有她自己能感知到的、仿佛来自大脑深处的奇异蜂鸣响起,刹那间,德克萨斯眼中的世界被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高对比度的荧光绿色滤镜。雨水下落的轨迹变得清晰可见,缓慢得像凝固的丝线。远处吊机转动的巨大齿轮仿佛卡顿的老旧胶片。士兵们惊觉不对、慌乱转身的动作在她眼中也变成了慢放的滑稽默剧。这是她的“天赋”——一种常见的通过转化魔法矿物释放的法术波对身体机能的加强或者改变的能力。这种短暂的“超频”状态极度消耗精神,甚至可能损伤脑神经,但在此刻,它是最锋利的武器。

世界变慢了,她的速度却骤然爆发,双腿蹬地,泥水飞溅。德克萨斯的身影在慢放的世界里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带着冰冷的杀意,扑向剩余的敌人。

干净利落,精准致命。匕首的寒光在雨幕中只闪烁了三次。一次割开喉咙,一次刺穿心脏,一次精准地送入最后一个试图举枪士兵的眉心。动作简洁高效,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只有战场上淬炼出的、最纯粹的杀戮技艺。当最后一名士兵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倒下时,眼中的绿光如同断电般骤然熄灭,世界瞬间恢复了它原本嘈杂、冰冷、令人窒息的正常速度。

“呼…呼…”德克萨斯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眼前金星乱冒。强行使用能力的反噬和失血的虚弱如潮水般涌来。她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一个相对干净的木板条箱,缓缓坐了下去。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流下,冲刷着血污,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弥漫的雨雾,投向远处矿场边缘那台在风雨中缓慢移动、如同钢铁巨兽骨架般的吊机。巨大的机械臂徒劳地抓握着空气,仿佛在为这个垂死的矿场做着最后的、无意义的临终关怀。

“你说……这一切…何必呢?”德克萨斯的声音沙哑,像是在问死去的妹妹,又像是在问自己,问这个疯狂的世界。她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从防弹衣最内侧一个防水隔层里,抽出了那个沾着血、带着体温的硬质文件袋——维多利亚女王亲自下令、伊丽莎白α特勤队付出四条性命(包括德肖恩)才抢到的东西:《伊比利亚共和国·新矿区“A-1099-β区”勘探评估与开采规划(绝密)》。

文件袋的封口处,用劣质的速干胶水死死粘着。德克萨斯用染血的匕首,沿着封口线,嗤啦一声,干脆利落地划开。她抽出里面厚厚的一叠文件。

纸张冰冷而挺括。上面密密麻麻印满了各种图表、数据、分子式、地质剖面图、储量预估、开采成本分析、环境影响评估(被刻意淡化)……一行行冰冷的数字和术语,像贪婪的蛆虫,在字里行间蠕动。它们不是在记录资源,而是在计算如何用最高效、最廉价的方式,榨干伊比利亚这片古老而富饶的土地上“最后的汁液”。每一个百分比,每一吨预估产量,都浸泡着像德肖恩这样被卷入绞肉机的生命,都意味着更深的地层被撕裂,更多的环境被永久毒化。一个已然在资源枯竭边缘疯狂挣扎、濒临毁灭的世界,却还在用最野蛮的方式,为了争夺最后几块“蛋糕”而互相撕咬,把士兵、把平民、把整个星球的未来,都当作燃料投入这自我毁灭的熔炉。

“哼……”德克萨斯发出一声极尽讽刺的鼻音。她将文件随手丢在脚边的泥水里,然后从防弹衣侧面的一个帆布小口袋里,摸出一个压扁的硬纸烟盒。上面印着一个金色的狮鹫标志和花体字“洛克萨”——维多利亚最老牌的军工联合体生产的军需品,味道辛辣呛人。她熟练地用牙齿叼出一支烟卷,再用右手掏出同样印着金色狮鹫的打火机。“叮!”一声脆响翻开金属盖,“嚓!”橘黄色的火苗窜起。她微微低头,就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和灼烧感,暂时压制了伤口的剧痛和内心的空洞。烟头的暗红色火光在灰蒙蒙的雨雾中顽强地明灭,如同垂死者的脉搏。淡淡的青色烟气袅袅升起,迅速融入无边无际的潮湿雨幕,消失无踪。

德克萨斯望着那烟雾,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糊满血污、泥水和泪水的脸。雨还在下,冲刷着一切。她已经分不清脸上纵横流淌的,是冰冷的雨水,是温热的泪水,还是尚未凝固的鲜血——就像她再也无法分辨,自己过去这么久为之效忠、为之杀戮、为之付出至亲生命的那个“维多利亚帝国”,它的荣光之下,到底掩盖着多少谎言、掠夺和无法洗刷的罪孽。

“我……到底在为什么而战?”她低声问自己,声音淹没在雨声中。一个矿物能源博士,本该在实验室寻找替代方案,却成了帝国最锋利的匕首,沾满无辜者的血,最终连自己的妹妹都葬送在这肮脏的游戏里。为了维持一个早已日薄西山、靠吸食他国骨髓苟延残喘的“日不落”幻梦?为了那些坐在白金汉宫和议会大厦里,用红酒和雪茄决定千万人生死的衮衮诸公?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巨大的人工凹坑上——那就是“深喉”的入口。巨大的运输平台如同巨兽的舌头,曾经每天吞吐着数以万吨计的、闪烁着诡异光泽的“法术矿晶”原矿。正是这种蕴藏着近乎无限能量的神奇矿物,在过去四个世纪里点燃了科技爆炸的引擎。全息影像取代了屏幕,生物电子义肢让残疾人健步如飞,缸中之脑技术挑战着死亡界限,意识体芯片甚至开始模糊“人”与“AI”的界限……辉煌的成就背后,是法术矿晶被疯狂攫取的现实。它取代了煤炭、石油,成为新时代的黑色血液。然而,这种“血液”的消耗速度是毁灭性的。原本预估能支撑人类文明上亿年的庞大矿藏,在短短一百多年的工业狂欢中,已濒临枯竭。世界早已病入膏肓,对这“矿物鸦片”产生了不可救药的依赖。

而矿藏最丰富的三个国家——伊比利亚、幅员辽阔但内部矛盾重重的罗沙联邦、以及以高效管理和技术封锁著称的瓷国——就成了这场末日资源争夺战的角斗场。维多利亚,这个曾经的世界霸主,如今就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紧紧扼住邻国伊比利亚的咽喉,妄图榨干其最后一点资源,来粉饰它摇摇欲坠的帝国门面。这次“边境矿场突击”,不过是在这具巨大腐烂尸骸上,又添了一道微不足道的伤口。

“呵呵……”德克萨斯再次发出低沉的笑声,充满了自嘲和彻底的幻灭。她弹掉手中只吸了几口的“洛克萨”,烟头在泥水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迅速熄灭。然后,她抬起右手,用牙齿和手指配合,小心翼翼地解下了德肖恩系在她左臂上的士兵铭牌和那个银质六芒星挂坠。冰凉的金属贴着脖颈的皮肤。她将挂坠戴好,铭牌塞进衣领。

接着,她解下那条染血的蓝灰格子围巾。雨水冲刷着它,血污在羊毛纤维中晕开,变成大片大片的暗褐色。她将围巾重新围在脖子上,特意让沾着德肖恩和自己鲜血的那长长一段,垂落在胸前。冰冷的,湿漉漉的,带着铁锈和生命的味道。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左胸位置——那里缝制着维多利亚的国旗:深蓝色的底色,一个白色的护盾,互动被一个红色的十字分成了四个部分,左边两个部分是站立地,戴着王冠的狮鹫,右边是盘旋在国王权杖上的火龙,国旗四个角点缀着四颗白色五角星(象征构成联邦的四大支柱:女王、内阁、首相、人民)。

德克萨斯伸出右手,沾满泥血的手指抠住国旗的边缘。没有犹豫,猛地发力。

“嗤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干脆刺耳。那面曾经象征荣誉、忠诚与归属的旗帜,被她硬生生从防弹衣上撕了下来!连同那份浸透了血与泥的“丰饶之地”文件一起,攥在手里。

她再次翻开了那个金色狮鹫的打火机。“嚓!”火苗窜起。

她将撕下的国旗一角凑近火焰。深蓝色的布料迅速卷曲、焦黑,白色的十字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如同在痛苦地燃烧。接着是那份文件。冰冷的纸张贪婪地舔舐着火舌,上面的图表、数据、伊比利亚的矿脉图在跳跃的火焰中迅速化为焦炭和飞舞的灰烬。火光映照着她沾满血污雨水、面无表情的脸,碧绿的狼瞳深处,跳动着同样冰冷的火焰。

决心吗?或许是。或许只是一种彻底绝望后的放逐。烧掉过去,烧掉枷锁,烧掉那虚伪的忠诚。剩下的,只有一片荒芜和无处可去的自由。

德克萨斯站起身,任由残余的纸片和布片在雨中彻底熄灭、落入泥泞。她转身,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矿场边缘一个不起眼的、伪装成废弃工具间的安全屋。屋顶上,一面小型的维多利亚圣盾旗在风雨中无力地飘摇。旗子上代表“人民”的那颗白星,不知何时被矿场的黑灰和油污浸染,变得黯淡模糊,几乎要消失在深蓝色的背景里。

她拉开沉重的铁皮门,吱呀声在寂静的雨幕中格外清晰。安全屋内狭小、冰冷、充斥着机油和霉菌的味道。一张简易的金属办公桌,一把椅子,一个挂衣架。衣架上挂着一个半旧的战术挎包。

德克萨斯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她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从挎包里拿出一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这是她记录矿物样本数据用的,如今却要用来书写人生的转折。

她撕下一页空白纸,拔开笔盖。笔尖悬停在纸上,微微颤抖。几秒钟后,她深吸一口气,手腕用力,用一种源于维多利亚贵族教育、优雅却带着刀锋般锐利的花体字,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字:

致相关人等:

此函即日起,本人,德克萨斯·安诺,正式辞去伊丽莎白α特勤队队长及维多利亚军情局一切职务。即刻生效。

我受够了。受够了用矿物学知识为掠夺背书,受够了用枪口对准同样为生存挣扎的平民,受够了为粉饰一个腐朽帝国的落日余晖而献祭至亲的生命。我们挖掘大地的心脏,抽取它的血液,却只用来点燃毁灭自己的战火。我们自称文明,行为却比野兽更贪婪短视。

这个世界在法术矿晶的幻梦中醉生梦死,直至悬崖边缘。人们亲手糟蹋了唯一的家园,透支了子孙的未来。总得有人清醒过来,总得有人去收拾这烂摊子,去探寻悬崖之外是否还有路。哪怕这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

这,才是我——一个矿物能源学博士——真正的使命。而非成为帝国掠夺机器上一颗染血的齿轮。我选择离开这纷扰的战争泥潭,不论前路如何艰险,耗费多少精力,我将穷尽余生,为这个濒死的世界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此志已决,勿谓言之不预。

前伊丽莎白α特勤队队长

德克萨斯·安诺

2140年12月18日

笔尖在最后一个字母上重重一顿,留下一个墨点。德克萨斯满意地盖上笔盖,动作恢复了往日的利落。她将笔记本和笔收回挎包。把写好的信纸仔细地折了三折,然后塞进了防弹衣前胸的插板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她站起身,开始有条不紊地卸下自己身上所有属于“维多利亚特勤队队长”的标识。沾满血污和泥浆的作战服外套、战术背心、沉重的“刺针”步枪和备用弹匣、“猎鹰”手枪的枪套(枪已遗失)、还有那枚刻着名字、编号和维多利亚鹰徽的士兵铭牌……一件件,工整地摆放在冰冷的金属办公桌桌面上,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最后,她从衣架后面的一个储物柜里,翻出一件叠放整齐、许久未穿的深棕色地铁风衣——这是她学生时代的旧物,带着樟脑丸和旧时光的味道。她脱下破烂的作战服内衬,换上柔软的棉质衬衫,再套上这件略显宽大的风衣。风衣下摆遮住了腿侧的枪套(里面插着一把备用的手枪),也仿佛隔开了过去。

她给那把自卫手枪塞上一个满弹匣,动作流畅而平静。然后,她拉开安全屋的铁皮门,再次走入冰冷的雨幕中。

安全屋旁停着一辆不起眼的、覆盖着伪装网的深灰色四驱越野车——特勤队的标准撤离载具。德克萨斯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皮革座椅冰冷。钥匙就在点火开关上。她拧动钥匙,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有力。

她最后看了一眼后视镜。镜子里,巨大的矿场吊机在雨雾中如同一个模糊的、扭曲的钢铁墓碑。“深喉”崩塌的闷响似乎还在大地深处隐隐传来。雨水冲刷着车窗,模糊了那个埋葬了她妹妹和过去一切的世界。

德克萨斯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挂挡,松开手刹,踩下油门。深灰色的越野车碾过泥泞,冲破雨幕,驶离了这片浸透血泪的矿场废墟,驶向未知的、被雨水淹没的公路尽头。

前方,只有灰蒙蒙的雨幕和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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