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光降临的那一刻,阿瑞斯觉得自己被钉在了祭坛的十字架上——不是殉道的荣光,而是被彻底献祭的羔羊。
没有想象中的暖流,没有灵魂升华的轻盈。只有熔炉核心般炸开的暴虐。那不是光,是被浓缩到极致的、沸腾的钢水!它像一根从穹顶坠落的纯白巨矛,带着无声的、足以撕裂空间的尖啸,狠狠贯穿了他昂起的头颅!
“呃——!”
喉咙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惨叫都挤不出一丝完整的音节。那不是物理的冲击,而是从分子层面开始的、彻底的溶解与重塑!全身瞬间绷紧,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都在发出濒临崩溃的哀嚎。身体的本能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躲开!必须躲开!这东西会杀死你!它会毁掉一切!
可铁铸的信仰规则比他千锤百炼的骨头更重。沐浴圣光,不得闪避! 亵渎的念头像淬毒的荆棘鞭,狠狠抽打在即将崩断的神经上。
仅仅千分之一秒的僵持。
圣光,已至。
“轰——!!!”
没有声音。又或者,是无数种声音在颅内同时爆裂、粉碎、融合成一种尖锐到撕碎一切的嗡鸣!
视野被纯粹的白彻底吞噬。
皮肤!覆盖全身、曾抵挡过无数次刀劈斧凿的坚韧皮肤,最先发出了被烧灼的“滋滋”悲鸣!剧痛沿着神经末梢瞬间席卷全身,是千刀万剐都无法企及的痛!仿佛有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穿透皮肤,刺入肌肉,又狠狠扎进最坚硬的骨头深处!
骨头在呻吟!咯咯作响,那是骨节被巨力蛮横撕扯、扭曲、碾碎的脆响!脊柱的每一个骨节都在移位、变形!坚硬的腿骨臂骨像被丢进熔炉的矿石,在体内融化、伸展、缩短……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拙劣匠人手中的泥偶,被肆意地揉捏、抻拽,强制改变着支撑了整个荣耀生命的基本构架。
血肉在哀嚎!像被投入了最野蛮的织机。肌肉纤维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撕开、扭转,再粗暴地缝合上陌生的、柔软的形态。坚硬腹肌的轮廓在皮下溶解、消失,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内脏坠落的空虚感取代了熟悉的坚实紧绷。某种奇异的填充感强行在胸前生长、膨起,带来无法言说的异物感和随之而来的锐利胀痛。神经丛被野蛮地拆解、打乱、重接,新的感知回路如同烧红的烙铁在灵魂内部刻印——对温度敏感的皮肤、更加敏锐却不受控的痛觉、以及对身体重心平衡的陌生反馈……
这不再是荣耀的洗礼。这是地狱的熔炉!是神恩伪装的刑具!
“嗬…嗬…呜…”
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从阿瑞斯被咬破的嘴唇缝隙里挤出。肺部像破败的风箱抽动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的气味,吸进来的不再是空气,而是滚烫的铁砂。过往清晰的记忆如同被投入强酸的画卷,在疯狂溶解、模糊、褪色——十年披荆斩棘的血战荣光、苦修时浸透衣衫的汗水、信仰圣堂中回荡的神圣箴言、心中坚如磐石的誓言……一切构成“阿瑞斯·罗兰”这个存在的根基,正在被这狂暴的“圣光”一层层、不可逆转地暴力剥离、消融!
力量!支撑他屹立于世、杀伐决断、引以为傲的力量,正伴随着被焚烧的信仰,如沙漏中的沙砾般不可挽回地急速流逝!取而代之的,是足以令人窒息的、深入骨髓的、无边无际的巨大虚弱!每一个呼吸都变得艰难而沉重,每一次心跳都像是被灌满了铅,每一次想要攥紧拳头,回应他的都只有陌生的酸软和无力感。手脚冰冷而绵软,仿佛支撑这具身体的已经不是筋骨,而是一滩快要融化的、肮脏的蜡油。
当那吞噬一切的白炽光芒终于耗尽了它狂乱的暴虐能量,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时……
祭坛上只剩下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寂静。
死寂。死寂得连远处一根蜡烛爆裂的微弱噼啪声,都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
随后,这凝固的死寂被打破——
“呜……噗!”
一连串更加细微、压抑不住的、仿佛濒死幼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混杂着令人心悸的、压抑的猛烈咳嗽,如同破锣般在冰冷空旷的祈祷厅内回荡开来。声音的源头,是蜷缩在祭坛冰冷磨石地面上的……
一个人?
抑或只是一堆……破碎的活物?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所有人——那些身着肃穆黑袍、曾为他送上祝福的神职者,那些铠甲锃亮、视他为榜样与未来的同袍骑士——他们的目光,不再是敬畏或狂热的崇拜。
那目光里,凝聚着赤裸裸的、深入骨髓的惊骇!以及某种更加原始的、无法控制的、如同看到阴沟里蠕动的腐烂秽物般的极端厌恶!
阿瑞斯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浑浊的血水。每一次转动眼球都牵扯着头部撕裂般的剧痛。
冰冷…粗糙的石面硌着光裸的…骨头?哪里不对?身体…沉甸甸的?
一股冰冷刺骨的感觉顺着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蔓延开。他低头,试图看清自己的胸膛……
视线艰难地聚焦。
……胸前?!
陌生的、圆润的、苍白的曲线,就这样毫无遮拦地撞入了他的视野!
柔软……但紧绷着……布料?
不是秘银铠甲!
刺鼻的、粗糙麻布纤维的味道钻入鼻腔。他意识到自己身上只裹着……一件单薄的、像裹尸布一样的白色亚麻布囚衣?!边缘被黑红的污渍浸透——是血吗?是谁的血?
我的血?!
视线颤抖着向下移动。
腹部…变得平坦而柔软?腰肢的线条被那松松垮垮的麻布勾勒出一个陌生的、纤细得不堪一击的弧度!这绝不是千锤百炼的战士之躯!
一只手…一只沾满灰尘和血迹的手,艰难地抬了起来。这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视线聚焦在这只手上。
手指纤细…关节轮廓清晰,却不复记忆中骨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模样。指甲断裂…形状却小巧了太多…苍白得不像活人的手……
不!这不是我的手!那只握剑十载、斩敌无数的、属于骑士的手呢?!
“呜呃……”
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腥甜的热流猝不及防地从喉咙深处涌出,冲破紧闭的牙关!
“噗——!!”
一大口浓稠滚烫的黑血如同压抑已久的绝望之花,猛地喷溅在面前冰冷污秽的石地上!刺鼻的腥气混杂着内脏碎片腐朽的味道弥漫开来。随之而来的是再也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呛咳!每一次剧烈的痉挛都牵动着浑身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剧痛!仿佛要把整个胸腔连同那颗还在艰难跳动的心脏都一起咳出来!
“嘶……”
“女…女人?!”
“……污秽!亵渎!!”
“烧死这邪魔!”
不知是谁先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是压低的、带着极致恐惧的惊呼。
更有人如噩梦初醒般发出尖锐的、充满盲目的憎恨与恐惧的咆哮!
整个祈祷厅瞬间炸开了锅!如同被投入沸水里的油锅!
高台之上,教宗那宽大华丽的银线祭袍纹丝不动。他枯瘦得像骸骨的下颌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毫米?一道冰冷的、如同打量实验台上报废小白鼠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蜷缩着的那团破碎与污秽。
那只苍白的手缓缓抬起枯木般的星辰权杖。
“圣光……”一个冰冷、平板、毫无人类情绪的、如同生锈铁片刮过玻璃的声音,清晰地碾过死寂的厅堂每一个角落,“净化一切。”
冰冷的目光移向他身前早已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主祭官查克。那目光如有实质的寒冰。
“查克。”声音比永冻冰川的寒气更刺骨,一字一句敲打着凝滞的空气,“宣告圣谕。”
主祭官查克猛地一个激灵,整个佝偻的脊背瞬间塌陷下去,那张刻薄如秃鹫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用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爬到了高台边缘,眼睛死死盯住祭坛上蜷缩咳血的身影,瞳孔因巨大的恐惧而急剧扩张,仿佛那里盘踞着深渊恶魔本身。
他对着整个骚动的大厅,用尽肺腑之力,凄厉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恐惧和狂热而变得异常尖锐扭曲,几乎要将喉咙撕裂:
“异端!污秽!亵渎者侵染了圣坛!潜伏于虔信者间的邪恶魔女——原形已现!至高无上的圣光已彻底净化其邪障,剥去其伪装!此乃至高神意!神意不容置疑!异端不洁,当诛!”
“抓住她!”
“净化她!”
“把魔女拖走!”
沉重的脚步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铁甲铿锵的冰冷、粗重的、带着惊惧余韵的呼吸、靴底踩踏石板的纷沓声响,从祈祷厅侧门厚重帷幕后的回廊中轰鸣而入!数名全副武装的教会精英骑士,在狂热憎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驱使下,如同猎食的狼群,带着不可抵挡的威势扑向祭坛中心那滩脆弱不堪的“污秽”!
阿瑞斯被一只覆盖着冰冷精钢的巨大手爪猛地攥住!
不是搀扶,是蛮横的拖拽!如同抓起一件肮脏的破布口袋!那只钢钳般的手爪狠狠攥住了他——或者说“她”新生的、纤细得仿佛能轻易捏碎的手臂骨头!
剧痛如同电流般炸开!尚未从“新生”带来的恐怖痛楚中缓过神,更猛烈的、来自外部的蹂躏接踵而至!
被强行塞进这具陌生躯体的、尚未适应的关节,在每一次粗鲁的拖拽中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无声尖叫!脚踝在冰冷的、凹凸不平的石板上被无情地拖行、摩擦!尖锐的碎石棱角轻易撕开了脆弱的皮肤和血肉,留下两条断断续续、被新鲜血液濡湿的暗红拖痕。
“唔…”身体被彻底拖离祭坛冰冷的地面,凌乱的黑发遮蔽了最后一点模糊的视线。喉咙里的血块堵塞了呼吸,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腥甜和内脏碎末的气息。
为什么?
一个无声的、带着血沫的质问在只剩下轰鸣耳鸣的脑海里盘旋。
明明沐浴圣光……
为什么会扭曲异化?!
明明是教会核心……
为什么会堕落反噬?!
圣光……信仰……原来都是裹着金箔的剧毒谎言?!
冰冷石壁的触感猝然消失,身体被一股巨大的离心力狠狠甩入一片更加黑暗的空间!裹挟着腐朽灰尘和冰冷霉味的污浊空气呛入口鼻。
“砰!”
身体像断线的木偶一样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骨头缝隙里积攒的最后一点空气被撞得彻底挤出肺腑,化作一声比呜咽还要微弱的嘶息。
“哐当——!!”身后,沉重得仿佛来自地狱之口的铁栅门猛地关闭合拢!巨大的金属碰撞声在这狭窄、高耸得令人眩晕的圆柱形空间中反复撞击、回荡,如同丧钟最后的悲鸣,久久不散!
冰冷而绝对的死寂重新笼罩下来。
比石壁更坚硬,比黑暗更沉重,像浸透了冰水的裹尸布,将外面世界的咆哮与诅咒彻底隔绝。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绝望,伴随着每一次艰难痛苦的心跳,在这无尽幽深之中无声发酵。
阿瑞斯……不,一个无法被定义的、只剩下纯粹痛苦的存在,趴在地上。
骨头缝里的痛楚如同无数细小的、有毒的昆虫,在啃噬,在低吼。每一次微弱的心跳,每一个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那无休止的、撕扯灵魂的锐痛。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尖叫着陌生感、错位感和最原始的自我厌憎。嗓子像被塞满烧红的沙砾,每一次气流的经过都带来刀割般的锐利与血腥。
为什么……
这个字像毒虫,腐蚀着所剩无几的、用来支撑“存在”的意识碎片。
圣光下扭曲的骨骼、血肉撕裂重塑时地狱般的折磨、教宗权杖顶端那团凝固的、浑浊的灰白光晕……还有那隐藏在兜帽阴影中,枯瘦下颌那一瞬间极其微妙的……
上扬。
那是嘲弄!是对祭品愚蠢自投罗网的了然!
祭品……
这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残存的意识上。原来十年苦修,十年征伐,十年燃烧自己照亮教廷的荆棘之路……他从来都不是骑士。他是被圈定的……实验品!一场宏伟庄严的晋升典礼,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座精心布置的祭坛!而他,是那块蒙在鼓里的祭肉!
“呜……”破碎的呜咽堵在喉咙里,混合着嘴角不断渗出、带着温热腥气的血沫,呛入被撕裂的气管,激起新一轮更加剧烈、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来的呛咳。
他……她?蜷缩起身体,像一只被开水烫过后濒死的虾。
视野缓缓抬高。
唯有头顶极高处,一个狭小得如同鸽子笼般的铁栅窗洞,洒下了一道光。
不是温暖的希望之光,是冰冷的、惨白的、无情的月光。如一把笔直冰冷的审判之剑,洞穿沉沉黑暗,精准地打在她那具还在剧痛中细微颤抖的身体上!
更冷的,是这囚笼本身散发的气息。高耸入云的圆柱形石壁由巨大的黑石垒砌,冰冷厚重得如同远古巨兽的骸骨。每一块石头上都爬满了灰白色的、湿冷的霉斑。空气里弥漫着万年不散的、深入骨髓的潮气、陈腐的尘土和……一股更加不祥的、混合着铁锈、凝固的恐惧、以及某种被遗忘的绝望共同发酵的气息。无数道深浅不一的、歪歪扭扭的刻痕布满墙角冰冷的石面——是模糊不清的祷文?是临死前的遗书?还是指甲用力刮擦在绝望最深处的最后抓挠?
冰冷而坚硬的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污秽尘埃。尘埃之下,似乎还能看到零星的、色泽暗沉几乎与石板融为一体的……
斑点。
那是经年累月、无数人的鲜血浸染入石、再也无法洗刷干净的痕迹。
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那刻骨寒冷的、名为绝望的、深不见底的泥潭最深处。所有挣扎的力气都在流失,连同过去那个光辉的名字——阿瑞斯·罗兰,被这绝对的黑暗与彻骨的痛苦彻底吞噬殆尽。
这里是幽影高塔的最深处。
是魔女的囚笼。
曾经的圣骑士阿瑞斯……已经在那圣光祭坛上,在名为“洗礼”的刑具之下,被彻底抹杀了。存在的痕迹,名字的意义……如同指间的流沙,再也无法握住。
黑暗如同实质,汹涌而来。
唯有那缕来自极远之地的月光,是唯一的闯入者,见证着这具陌生躯壳中残存的、名为“阿瑞斯”的意志之火,在绝望的寒风里,只剩下一点微弱得即将熄灭的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