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痛苦是永恒的水滴，每一次落下都在意识的冰面上凿出更深、更冷的坑洞。
腹部的绞痛如同有恶毒的侏儒在里面挥舞着带钩的凿子，钝痛与尖锐的痉挛交替，每一次都牵扯着后背和腰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里那污秽的流血似乎有所减缓，却并未停歇。黏腻湿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混着汗水和囚衣的粗粝纤维，像一层裹在伤口上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裹尸布。
阿瑞斯蜷缩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试图将自己藏进石壁的缝隙。她紧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因持续的剧痛而细微地颤抖着，脸色在窗外渗入的惨白月光下，透出一种青灰色的死气。每一次吸气都小心翼翼，生怕稍微用力就会撕裂腹内那团滚烫而陌生的混乱。她强迫自己忽略那源源不断渗出的温热液体带来的恐慌，将仅存的意志力集中在身体的另一种痛苦上——那是仪式留下的印记，暗金色的圣光灼痕像扭曲的枝蔓爬满肩胛和手臂，在寒冷中如同燃烧着隐形的火焰，阵阵的灼痛像无数细小的毒针，反复刺入皮肉之下的神经。
冷。深入骨髓的冷。
潮气如同无孔不入的蛆虫，顺着裸露的皮肤和单薄的囚衣纤维钻入体内，啃噬着仅存的温度。牙齿无法控制地轻轻磕碰着，全身的肌肉都在无意识地、细微地颤抖。骨头仿佛被浸泡在冰水里，发出无声的呻吟。这具纤弱的身体，对寒冷和疼痛的感知，竟是如此锐利、陌生、无所不在！
虚软是另一种酷刑。曾经能轻易挥舞百斤巨剑的臂膀，如今连支撑自己稍微改变一下蜷缩的姿势都耗尽了全力。腿脚酸软得如同灌满了沉重的泥浆，膝盖每一次微小的弯曲都伴随着酸涩无力的感觉蔓延至全身。这种彻底的、被抽干了力量的疲软感，比任何酷刑都更能摧毁一个战士的骄傲。阿瑞斯狠狠咬住下唇，将一丝腥甜压回喉咙。该死的躯壳！该死的……女人身体！ 羞愤和屈辱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快要停滞的心脏。
铁门外模糊的声响持续传来。守卫沉闷的脚步声在远处规律地往复，偶尔夹杂着压低却难掩兴奋的交谈，是关于上层某个囚犯的崩溃惨叫——“……骨头全断了，啧啧，还敢硬撑……”话语如同冰冷的针，刺入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更清晰的是从头顶方向传来的、隔着一层一层岩石也无法完全隔绝的模糊嘶喊和肉体撞击墙壁的低沉闷响。那是“净化室”的声音。绝望如同有重量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这就是她的未来？
就在绝望几乎要将最后一丝光亮吞没时——
“嗒…嗒…嗒…”
清晰、稳定、毫无迟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踏着冰冷石阶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嘈杂的底噪。
不是巡逻卫兵的笨重拖沓。这声音像某种精确的计时器，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固定的间隙上，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金属般的冷感节奏。随之而来的，依然是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尘埃感——远方戈壁风沙的粗砺、金属器械长久磨合留下的铁腥、皮革鞣制后深沉的涩味，以及那缕若有似无、如同枯萎毒草般的干枯药味。
心脏骤然缩紧！每一次这种脚步声的靠近，都意味着未知的折磨与冰冷的审视。她下意识地将自己蜷缩得更紧，头埋进臂弯，仿佛这样就能从这头阴影巨兽的视线中消失。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摩擦声，比任何拷问器械的绞盘声都更令人心惊肉跳。
“哐当！”
沉重的铁栅门被推开，清冷的走廊光线勾勒出那个高瘦、沉默、包裹在阴影与银灰色斗篷下的身影轮廓。
埃蒙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哑光漆黑的贴身皮甲，银灰色的斗篷沾染着新的浮尘，他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移动的石像。月光在他刻着风霜的脸上投下冷硬的线条，那双铅灰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更像冻结的湖面，映照不出任何波澜。
他并未立刻靠近，而是停在距离阿瑞斯蜷缩之处几步远的地方。银灰色的、如同无机物般的冰冷目光，缓缓扫过她微微颤抖的肩膀，落在她因痛苦和寒冷而死死抠紧、指节泛白的手上，最终停驻在她那即使在昏暗中也无法忽略的、被暗红色污血浸染了下身的粗麻囚裤上。
他的眼神没有任何厌恶或怜悯的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实验参数的专注。他似乎正在记录着什么——她的反应速度？忍耐力的极限？或者仅仅是这具新身体可悲的生理表现？
无声的寂静在囚笼里发酵。只有阿瑞斯压抑到极致的微弱喘息。
片刻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平稳的、仿佛在宣读实验室记录的腔调：
“V-07。”
这个冰冷的编号像镣铐，重重砸下。
“教会对试验体的‘初始状态’有详细基线标准。包括耐受性极限。”
他顿了顿，视线如同实质的探针，钉在她身上。
“疼痛、饥饿、寒冷、以及……‘女性周期性生理机能紊乱’。” 他说出这个在教会神学中被斥为“原罪的低劣征召”的词语时，语气平淡无波，没有任何避讳或鄙夷，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
“‘圣光洗礼’后的身体重塑，并非稳定态。” 他向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躯带来更沉的压迫感。“需要持续的‘压力测试’，以观察畸变的阈值。”他从斗篷内测一个不起眼的皮质囊袋中，取出一个拳头大小、表面布满细小孔洞的金属圆球。球体表面流淌着一层不稳定、带着不祥暗紫色的微弱光晕，内部发出极其细微、如同无数细密蜂翅急速振动的嗡鸣。
一股令人极端不适的能量波动瞬间弥漫开来！空气仿佛被投入了冰冷的油污，粘稠而滑腻。这并非疼痛的直接攻击，而是一种对神经、对生命本源的深层污染性侵蚀！
“这枚‘深渊低语’核心碎片，”埃蒙将那颗散发着诡异暗芒的金属球随意地托在掌心，“会干扰并催化你的能量通道，加速侵蚀肉体的稳定性。配合低温环境，”他瞥了一眼窗外无情的月光，“以及你自身持续失血的虚弱状态……”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这将是多重叠加的地狱。这不再是单纯的观察，这是以摧毁为目标的摧残性实验！
阿瑞斯的瞳孔骤然收缩！恐惧如同冰冷的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她死死盯着那颗散发着不祥能量的金属球。那东西散发的气息让她体内新生的、本就混乱扭曲的力量种子如同被投入火油的种子，剧烈地、痛苦地躁动起来！四肢百骸再次传来熟悉的、被从内部撕裂的剧痛前兆！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干裂的嘴唇间挤出。
埃蒙没有任何反应，托着金属球的、戴着黑皮手套的手，平稳而毫无动摇地下压了一寸！
“嗡——！！！”
瞬间，金属球发出的暗紫色光芒陡然大盛！那股滑腻污秽的低语声骤然拔高，像无数只无形的手穿透颅骨，疯狂搅动着脆弱的意识！一股混合着金属腐朽和血肉腐败的剧毒恶臭猛烈地灌入口鼻！
“呃啊——！！！”
阿瑞斯再也无法克制！身体的痛苦被无限放大！腹部的绞痛仿佛被无形的铁爪揉进了刀刃！全身的暗金灼痕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骨骼深处传来密集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仿佛随时会崩解！新生的魔力回路像一条条被毒虫啃噬的血管，剧痛伴随着疯狂的灼烧感！最可怕的是，那股来自深渊的侵蚀，如同冰冷的蛆虫，正顺着这新生的脆弱通道，试图钻向她灵魂的核心！
虚软！寒冷！恐惧！无法形容的剧痛！多重叠加的酷刑瞬间将她的意志推向崩溃的边缘！
她像被投入滚烫热水的活虾，身体猛地弹动起来，又重重砸回冰冷的地面！蜷缩的姿态被打破，她痛苦地翻腾、痉挛，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不成调的哀嚎与咳嗽，混杂着无法控制的、带血的呕吐物！黑红的污血再次从下体大量涌出，混合着冷汗和胆汁的秽物，在身下冰冷的石板上蔓延开一团浑浊的污渍。
意识在无边的痛苦浪潮中沉浮，几近破碎。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
“够了……杀了我……”破碎的、带着血沫的求死之语在剧痛的间隙里艰难地挤出。
就在这时，埃蒙托着金属球的手缓缓抬起了一分。
那恐怖的侵蚀低语声瞬间降低了一个层级，如同退潮般回缩。虽然剧痛依然存在，但那叠加的、足以瞬间撕裂灵魂的峰值痛苦骤然减轻。但阿瑞斯如同惊弓之鸟，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神经质地剧烈颤抖着，每一次痉挛都牵扯出更强烈的痛楚。
埃蒙的目光并未看她破碎的姿态，而是紧紧锁定着她裸露的手臂和脖颈皮肤。那上面，在剧痛的刺激下，一道道深紫色的、如同蛛网般的能量侵蚀痕迹正从皮肤下透出来，又随着侵蚀力的减弱而缓慢变淡、隐没。他看得极其专注，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份价值连城的、被破坏的数据图谱。
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直，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却问了一个近乎残忍的问题：
“承受这份痛苦，让你想起成为骑士的荣耀了吗？‘阿瑞斯’？”
这个名字！在如此剧痛与屈辱的境地，从他口中以这样一种冰冷、嘲弄的方式被提起！如同将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她最深的伤口！
“呃——！”阿瑞斯猛地昂起头！涣散的红色瞳孔在剧烈的痛苦中瞬间爆发出无比锐利、怨毒、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像被濒死的野兽回光返照般狠狠盯住埃蒙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耻辱！被玩弄的痛苦！对过去荣耀最刻毒的亵渎！所有的情绪在名为“阿瑞斯”的信念被侮辱点燃下轰然爆发！
“混——蛋——！！”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咆哮冲破染血的喉咙！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双手狠狠抠抓在冰冷粗糙的石板地面上，竟在指甲断裂、指腹绽裂的同时，拖动着这具遍布疮痍、血流不止的身体，向埃蒙的方向挪动了半寸！不是为了靠近，而是最绝望、最原始的憎恨的冲击！
她仰着头，染血的银发散乱地黏在惨白的脸颊上，汗水、泪水、血水混合着污泥，唯有那双燃烧着扭曲暗焰的红瞳，死死锁定着那个逆着微弱光线的、如同冰冷审判官的黑色身影！喉咙因为过于嘶吼而发出破风箱般的、含混不清的声音，但那份恨意，无比清晰！
不是为了求饶，不是为了活下去！这不顾一切的嘶吼与攀爬，是为了在彻底的破碎之前，用尽最后一丝存在的力气，向那个践踏“阿瑞斯”之名、向她施加这无边痛苦的冰冷刽子手，砸出最为纯粹的、凝聚着灵魂血与火的控诉与诅咒！
这污血地狱中的疯狂反扑，究竟是无望的挣扎，还是崩毁前最后的圣骸微光？
埃蒙看着那双几乎要将他灼穿的血瞳，铅灰色的眼底，似乎……终于荡开了一丝难以解读的涟漪？如同冰封湖面投入了一颗燃烧的石子。但那点波动转瞬即逝。他托着金属球的手，无声地再次往下压落了一分。
深渊的低语，重新变得清晰。新一轮的痛楚之浪，夹杂着污血与憎恨，汹涌地吞没了那个挣扎的、曾经名为“阿瑞斯”的破碎之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