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疤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向那排歪歪扭扭的药架。他佝偻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高大而孤寂,那道狰狞的疤痕如同盘踞的毒蛇,在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粗糙的手指在瓶瓶罐罐间快速而精准地移动,拿起一个装着暗绿色粘稠液体的陶罐,又从一个木盒里捻出几根干枯的、散发着辛辣气味的根茎。
“去打盆水来。要干净的。”老疤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的目光始终专注在手中的药材上,仿佛躺在木板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需要解决的难题。
埃蒙(灰石)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他环顾狭小的铺子,很快在角落的药炉旁发现了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盆和一个破旧的水桶。他拉低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新修剪的短发下那双疲惫却依旧锐利的铅灰色眼睛。他提起水桶,步履沉稳地走向门口,身影融入门外昏暗的巷道。
埃蒙与托比:
埃蒙刚走到门口,托比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灰……灰石叔叔……姐姐……姐姐会死吗?”他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助,紧紧盯着埃蒙的背影。
埃蒙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立刻回头,宽阔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重。片刻的沉默后,他微微侧过脸,兜帽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不会。”他顿了顿,补充道:“看好她。”语气中没有急躁,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消失在门外。
托比看着埃蒙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的姐姐,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擦掉眼泪,小手更加用力地握紧了阿瑞斯冰凉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姐姐……别怕……托比在……”他小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在安慰姐姐,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老疤与莉娜:
铺子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莉娜,老疤的孙女兼学徒,探进头来。她约莫十四五岁,扎着略显毛糙的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裙,脸上带着早熟和疲惫。她清澈的眼睛扫过铺内,目光落在木板床上昏迷的阿瑞斯和床边哭泣的托比身上,声音戛然而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同情。
“爷爷?我听到……”莉娜小声问道,目光在阿瑞斯惨白的脸上停留。
“重伤。失血过多。内腑震荡。心火枯竭。”老疤搅动着药炉里翻滚的墨绿色药汁,言简意赅,头也不抬。“去把止血藤和冰息草捣碎,用新汲的井水调成糊。快。”
莉娜立刻应了一声,不再多问,熟练地走到药架前,踮起脚尖取下两个陶罐,拿出石臼和杵。她动作麻利地将暗红色的藤蔓和冰蓝色的草叶放入石臼,用力捣碎。“咚咚”的闷响在寂静的铺子里回荡。她一边捣药,一边忍不住偷偷打量着木板床上的阿瑞斯。那银白色的发丝从斗篷边缘漏出几缕,衬着毫无血色的脸,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莉娜的眼神中,同情之色更浓了。
埃蒙归来与无声的警惕:
埃蒙很快提着半桶浑浊的井水回来了。他步履依旧沉稳,拉低的兜帽下,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而平静地扫过铺子,在莉娜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沉默地将水倒入木盆,放在老疤指定的位置。
老疤走过来,试了试水温,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太凉。加热。”他指了指角落的药炉。
埃蒙沉默地照做。他用破布垫着手,将木盆放在药炉旁的石台上加热。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磨砺后的沉稳。他没有看莉娜,但身体的姿态却微微调整,如同磐石般立在阿瑞斯床边不远的位置,兜帽下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不容侵犯的守护意志。那是一种深沉的警惕,而非暴躁的敌意。
莉娜将捣好的药糊用井水调匀,端到床边。她看着阿瑞斯额角狰狞的伤口和苍白的脸,犹豫了一下,伸手想去解开阿瑞斯斗篷的系带,准备清理伤口。
就在莉娜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系带时,埃蒙动了。他没有呵斥,没有爆发。他只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向前踏了一步。这一步,恰好挡在了莉娜和阿瑞斯之间。他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将莉娜笼罩其中。他微微低头,兜帽下的阴影里,那双铅灰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莉娜,眼神深邃如古井,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拒绝。
莉娜的手僵在半空。她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仿佛撞上了一堵冰冷的石墙。她清澈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惧和一丝委屈,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看向老疤。
老疤停下搅动药汁的动作,缓缓转过身。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一只因疤痕而微眯,另一只却异常清澈,此刻平静地看向埃蒙。“不清理伤口,敷药何用?”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要么让她死,要么……让开。”
埃蒙的身体依旧挺直如松,兜帽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没有立刻让开,也没有反驳。他只是沉默地与老疤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深渊的低语在他脑中疯狂嘶鸣,圣徽的撕扯感加剧,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在衡量,在判断。
“灰……灰石叔叔……”托比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他紧紧抓着埃蒙的裤腿,小脸上满是恐惧,“莉娜姐姐……是好人……她……她刚才在帮姐姐……”
托比的声音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埃蒙心中激起一丝微澜。他低头看了看托比恐惧的眼睛,又缓缓将目光移回木板床上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阿瑞斯。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后退了一步,让开了位置。他的动作沉稳,没有一丝急躁,但那双铅灰色的眼睛,依旧如同最精准的标尺,平静地、毫无遗漏地落在莉娜的每一个动作上,充满了审视和不信任,却不再带有攻击性。
莉娜被埃蒙那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但她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再次上前。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阿瑞斯斗篷的系带,动作轻柔地褪下她的外衣(里面是莉娜之前缝制的里衣)。当看到阿瑞斯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青紫的淤痕和胸前缠着的、被血浸透的布条时,莉娜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心疼。她抬头看了一眼埃蒙,眼神复杂。
“爷爷!她……她伤得好重!”莉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老疤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阿瑞斯的伤势,眼神依旧平静无波。“死不了。”他淡淡地说,将手中温热的药汁递给莉娜,“用这个清洗伤口,要轻柔。然后敷上你调的药糊。”
莉娜点点头,接过药汁。她先用干净的布沾湿温水,极其轻柔地擦拭阿瑞斯脸上的血污和汗渍。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当温热的布巾触碰到阿瑞斯冰冷的皮肤时,昏迷中的阿瑞斯似乎极其微弱地蹙了一下眉头。
莉娜的动作更加轻柔了。她开始清洗阿瑞斯额角的伤口,小心地剔除嵌入皮肉的碎石和污垢。她专注的神情,仿佛忘记了旁边那个散发着无形压力的男人。
埃蒙的视角与内心暗涌:
埃蒙站在一旁,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兜帽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着他内心的暗涌。
他看着莉娜轻柔地为阿瑞斯擦拭、清洗伤口。看着那苍白皮肤上狰狞的伤口和淤青。看着阿瑞斯即使在昏迷中,也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每一道伤口,都像无声的烙印,刻在他的心上。这些伤……是为了他。
深渊的低语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意识深处疯狂翻腾:“看看她!为了你变成这样!值得吗?放弃吧!把圣徽给我!力量才是永恒!你可以保护她!用力量!”那诱惑的声音冰冷而执着。
埃蒙的内心如同风暴中的海面,暗流汹涌,但表面却异常平静。他没有闭眼,没有挣扎的迹象。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如同在审视一幅残酷的画卷。守护之念……破灭之执……赫克托的遗言如同沉钟在他脑中回荡。他紧握的拳头在斗篷下缓缓松开,又再次握紧,指节发白,却没有一丝颤抖。他在对抗,用一种近乎冷酷的意志力,将深渊的低语死死压制在平静的表象之下。他的眼神深邃,疲惫中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他不会放弃她。即使代价是……他自己。
莉娜的礼物与微光:
清洗完伤口,莉娜小心翼翼地为阿瑞斯敷上冰蓝色的药糊。药糊散发着清凉的气息,似乎让阿瑞斯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莉娜又仔细地为她包扎好额角的伤口。
做完这一切,莉娜轻轻舒了口气。她看着阿瑞斯依旧惨白的脸,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小心包裹着的、红润饱满的苹果!这苹果与灰岩城常见的干瘪果子截然不同,显然是难得的珍品。
“这个……给她。”莉娜将苹果轻轻放在阿瑞斯枕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羞涩和期待,“等她醒了……补充点力气……”她说完,不敢看埃蒙,低着头快步走到老疤身边,帮忙整理药材。
埃蒙的目光落在那个红润的苹果上,又看向莉娜略显单薄的背影。兜帽下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那冰冷的审视似乎……融化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但很快又恢复了沉寂的平静。他依旧沉默。
托比看着那个苹果,小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他小声对昏迷的阿瑞斯说:“姐姐……有苹果……好香……”
老疤将熬好的墨绿色药汁端了过来,递给埃蒙:“喂她喝下去。一点一点喂,别呛着。”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却扫过那个红苹果,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埃蒙接过药碗。碗中药汁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苦涩气味。他看着昏迷不醒的阿瑞斯,又看了看手中的药碗,一时有些无措。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莉娜见状,轻声说:“我……我来帮你扶着姐姐?”她试探着看向埃蒙。
埃蒙沉默片刻,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莉娜小心地扶起阿瑞斯的头,让她靠在自己并不宽厚的肩膀上。埃蒙则用勺子舀起一小口药汁,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地凑近阿瑞斯干裂的嘴唇。他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操作。药汁缓缓流入阿瑞斯的口中,虽然嘴角仍流下少许,但大部分被咽了下去。
昏暗的灯光下,埃蒙专注地喂药,莉娜小心翼翼地扶着阿瑞斯,托比紧张地守在床边。老疤则沉默地整理着药材,偶尔瞥一眼这边。磐石药剂铺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奇异的、带着紧张与微弱希望的……宁静。阿瑞斯胸前的圣徽,在斗篷下,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沉睡灰烬中,一点微弱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