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还未降临，可这个时代却一片漆黑。
一条不知名的河流，不知从何而来，将要流向何处。
只看见黑压压的影子映照在死沉沉的水面上，河水黑得发昏。
河岸那头，巨人般的高楼铁青着脸，身上披着的玻璃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中卖弄华贵，明明黑夜还未降临，就争先恐后地点燃了整个天空。
河岸这头，杂草丛生的蛮荒之地少有人问津，光亮很少来到这里，明明黑夜还未降临，灰霾就肆无忌惮地笼罩了整个天空。
一些不知名的野草，有的在河岸这头，有的在河岸那头，都在朦胧的天穹之下摇曳着。
驰骋的狂风，它奈何不了一丝灰霾，却险些将这些可怜的野草连根拔起，有的顷刻间化作漫天的飞絮，有的则像融入黑暗的那个身影一样，顽强地扎根大地。
准确来说，他是个手握铁锹的男人，看不清面容。
突然，猎犬的狂吠声从身后传来，刺眼的光线一遍又一遍地扫掠草丛，野草们狼狈不堪地匍匐着，男人也是如此。
好在“客人们”很快发现，这片贫瘠的土地已不再有任何剥削的价值。
待他们悻悻离开后，男人终于在黑暗中抬起头来，他将铁锹重新插进地里，未被硬化的泥土很是松软。
他有节奏地挖掘着，一遍遍掀起泥土，脚下的土地越来越薄，身前的土坑越来越深，能埋下一粒种子，也能埋下一具尸体。
他挖得很小心，也很着急，很少抬头，生怕河岸那头的光辉突然心血来潮，往这儿探上一眼。
其实他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过去是，现在也是。
他每次都会如约完成委托，然后在黑暗中等待他如期而至。
那个人一定等了很久很久吧？
想到这，男人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黑色的口罩戴着黑色的圆顶帽，黑色的西革系着黑色的领带，黑色的手套提着黑色的公文包，黑色的西裤踏着黑色的皮鞋，外出工作时，他向来就是这般一黑到底的打扮。
他自称是“天堂的使者”或是“地狱的来客”，眼神坚定淡然，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表情，但也说不上冷漠。
关于这一点，这位负责安检工作的女士最为清楚，她看上去很年轻，此时正拿着检测器站在一个通道的入口处。
今天是休息日，可她却微笑着，她只知道自己是为人民服务，并为此感到自豪。
在她看来，眼前的男人是个相当认真的人，无论是对待工作还是感情，都如他的着装那般一丝不苟。
在结束例检查工作后，她再次露出了微笑，而男人也像往常一样脱帽致谢。
“祝您一路顺风！”
善意的语言、友好的微笑可以让每个人都收获一个美好的早晨。
李苟生如此想，于是他脱下帽子，抬起整张浮肿的脸对准天花板，一个微笑就支付了早餐的费用。
店里像往常一样坐满了男顾客，没有一个女人，也没有一个服务员，客人们自己点餐和取餐，除了付钱离开外很少抬头。
离开前，李苟生戴上帽子，帽檐正好能将额头处那块难看的蛤蟆疙瘩遮住。
记得他奶奶还在世时，这块胎记就曾被寄望过百毒不侵的威力，只是未发挥作用就被旧时代的科学打败了。
科技发展的速度总令人慨叹。
就拿刚被吃进李苟生肚子里的包子来说，它们不再是古老且粗糙的模样，也不再有任何的味道，而是变成了一支支精巧的试剂，上面贴着“猪肉”“酸菜”等标签，不同口味的包子营养成分也不同。
李苟生今天选择了草莓钢筋口味的包子，为此他甚至特意选择了口服这种传统的方式，只可惜依旧尝不出什么味道，滑溜溜的口感后肚子里也没什么实感。
这倒无妨，毕竟他的早餐可是甜甜的草莓，以及说不出味道的钢筋，甜美而坚韧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想到这，李苟生的脸上满是阳光。
他很乐观，可现实是身体机能明显下去了。
他的肚子像个软塌塌的鸭梨，刚走出店门不过几步路，胃袋就像在荡秋千，很不是滋味儿。
李苟生可不想因为这种小事耽误上班，毕竟他这一生的价值是由创造价值的活动赋予的。
好在憋出几个热腾腾的臭屁后，腹部的不适感也缓解了许多。
他就是这样一位勤勤恳恳的打工人，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提高生产力，创造更多的价值。
为了赶时间，他也像往常那样搭上了名为“到达”的交通工具，它们是一个个银白色的胶囊，悬浮在早餐店出门左转的路口尽头。
和传统交通工具不同，“到达”没有炫酷的造型设计，在性能上也如名字那般简约高效，到达即到达。
顺带一提，他的薪水不多，也不用干什么体力活，只需在脑门沾满奇奇怪怪的吸盘即可，届时，他的视网膜上将出现一张由全国各地无数影像组成的“天网”。
这是份光荣的工作，任何先进的人工智能都无法胜任。
研究者们声称，人类善于伪装，为了读懂人类，为了管理人类，就得用人的大脑去思考、用人的感官去观察。
换句话说，像李苟生这样具备才能的人就是观测、管理世界的窗口，他们兢兢业业、情绪稳定，总是面带微笑，至于是谁统治着这个世界，那自然是更有“才能”的人。
也正因为这是份光荣的工作，李苟生今天也得像往常一样神经紧绷地坐上一整天，好在他本就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事实上，李苟生喜欢上班，害怕下班，因为下班意味着他得回家，回家意味他得睡觉，睡觉意味着他不工作，而不工作意味着他创造不了任何价值，意味着他在虚度光阴。
要知道，人工智能不需要休息，它们能一直工作，一直为人类社会创造价值。
至于加班，在他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过去他曾致力于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而现在他又成了人工智能的追赶者。
出于嫉妒与不甘，他讨厌人工智能，可又迫切地希望被它们取代。
毕竟这也是个可悲的职业，它的存在何尝不是科技不够发达、社会不够进步的铁证呢？
如果有一天，他的工作也终于被更加的先进设备取代，然后下岗失业、沦为街头乞丐，那么他黯淡的人生也将为此焕发曙光。
那一天，人工智能将彻底成为人类，旧的人类不复存在，而新的人类将以造物主的姿态俯视地球。
也正是这种全人类伟大的共同理想的影响下，他突破了狭隘的自我情绪，并用微笑展望人类光辉未来。
可正当他因展望宏大的未来而陷入恍惚癫狂之时，脑门上的吸盘一个个松下，这一刻他明白，美好的上班时间结束了。
虽然他一直坚信自己创造价值的能力远不止如此，毕竟24小时仅是一天的极限，而人的潜力是无限的，但最终，他还是依依不舍的起身，和前来换夜班的另一个男人擦肩而过。
下班意味着夜幕来临，一出门就能来到不夜城。
整个城市似乎才刚刚起床，嘈杂的音乐声和纷乱的走马灯让吸入肺腑的空气都变得让人癫狂。
李苟生脸色憔悴，却依旧微笑。
他无法在城市最繁华时狂热地加班，这种失落影响深远，导致他连放屁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喜欢这条街道，可“到达”就在这条街道的尽头。
他现在必须回家了，眼前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找不到他的家。
为了端正态度，不让失落的心情影响到明日的工作，他一离开“到达”便加快脚步，扎进一个名为“蜗牛之家”的社区。
或许正是他太认真、太自责，才会引来腹部一阵绞痛，他刚想揉一揉肚子，屁股又突然想急出一口恶气。
尽管这不过是身体给自己开的小玩笑，可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明天早上再试试混凝土味的豆浆吧，这样一定能让身体硬朗起来的。
李苟生一边想着，眼前涌过一滩黑红色的液体，像是侵泡着金属的血液，他向往地伸出手，整个身体都为之向前倾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