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南做了一个相当漫长的梦。
在梦里，他窥见了互联网的起源。1969年一段未能完整传输的“login”，1987年那封内容为“越过长城，走向世界”的电邮，以及他穿越前还在不断提升占比的IPV6网络。奇怪的是，这段梦里关于他本人的信息却所及甚少。
他看着信息通过点对点的网络交换，流通，人们的喜怒哀乐与无数新旧行业的业态也随之改变、流淌。直到它深深地嵌入大多数人的生活当中，拥有了改变文明形态的强大力量，如往日的数次技术革命那般。
梦中的他高高飘起，俯视着代表信息的亮点不断浮起，跃动，不断拓展着自己在地球的版图，又因各种天灾人祸大片大片地熄灭，等待重新亮起。齐南在上帝般的旁观者视角下，却只感受到难以抑制的忧虑。
他想起了一个例子。很久以前，齐南一直对鸟屎笑话嗤之以鼻。他觉得怎么可能有人会蠢到或者足够倒霉以至被鸟屎砸中，并且认为自己一生都不会遇到这种事情。
直到天空中满是阴云的那一天，预感到暴雨将至的他将车停在树荫下，正要离开时——
手中突如其来的冰冷手感和粘滞的反应让他觉得奇怪。一开始还以为是雨水或谁丢的垃圾，直到他抬手一看，才发现那是白色的鸟屎。
那种黏腻冰冷的触感经久不散，仿佛一直留在他的手中。但齐南感觉那东西像一道闪电，从头到脚径直击穿了自己的灵魂，深深刻印在他的生命中。这事发生后，他明白了两个道理。
其一是在那坨命中注定的鸟屎兜头砸下前，每个人都会以为自己是那个幸运儿，并对不幸者嗤之以鼻。其二是人确乎难以共情他人的感受。哪怕是日夜朝夕相处的亲人、一河之隔的同胞、分别数年的朋友皆不外如是，更何况是隔着一层虚拟屏障的陌生人。
一开始只是一坨鸟屎、然后是撞击大楼的飞机、接着是不断解构的地狱笑话……冷漠是悲剧，无聊是罪孽，自愿或被迫连结在一起的人们，最终对彼此表露出的究竟是恶意还是善意呢？
齐南不知道。他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一切发展，却不知这会把人们带往何处。世界在飞速发展、改变，而他只是个电车站台边上拿着马桶塞子的看客。
他的眼珠正在紧闭的眼皮下以固定速率快速移动。似是而非的梦境不断划过，齐南眉宇间显出挣扎与痛苦之色。按照《搏击俱乐部》的说法，每个人都会有一只灵魂动物。而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那只灵魂动物。
它趴坐在那，带着一种同时包含恍然与蔑视一切的表情，是一只橘黄色的圆头猫。齐南不由得瞪大双眼，想贴得再近一些将它看清。对方也显然注意到了他，对他的靠近有了反应。
“你应当是一只好猫猫。”齐南喃喃道：“一直以来你所受到的规训，社会共识深植入你心中塑造的那些东西，都应该会让你想着成为一只正直、善良、诚实的好猫，并以此取得成功。这便是我们一生的意义。”
“你靠近点，我告诉你我想不想当一只好猫。”圆头猫张开“ω”型的嘴巴，朝齐南轻声呼唤道。
齐南依言凑近，然后那只已经在网络上永生的圆头猫狠狠地伸出山竹型猫爪抽打在他脸上——
“哈！”
“哈？”
齐南骤然惊醒，从睡梦中惊出了一身冷汗。“哇啊啊啊——”刚刚发出过疑惑声响的艾德琳顿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从他的床边下来。旁边站着的则是睡觉时也穿着女仆装内衬，此刻正如临大敌的伊赛尔。
“不管怎么说，主人姑且是醒了，不需要再执行强制唤醒程序。”伊赛尔满脸严肃地背过手，藏起了捂嘴用的袜子。
“发生甚么事了？”齐南含混不清地说道，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入睡前和她俩在一个房间。
齐南本以为是塞勒涅没有安排多余的客房，实则是艾德琳和伊赛尔故意没告诉他仆从也有自己的房间，反正接待主客的客房也足够大，她俩便顺其自然地睡在一边了。
“似乎发生了很严重的入侵事件，您刚刚做了个什么样的梦？”见齐南清醒，穿着睡袍的艾德琳认真地重新翻上齐南的床，扶着双肩关切问道。
“刚刚做了什么样的梦么……”齐南眉头紧锁，神色复杂：“那就说来话长了，总之是个相当莫名其妙的梦。”
“至于入侵事件……哪呢？”齐南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果然是这样！”艾德琳回头与伊赛尔对望一眼，同时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心中不由得一阵后怕。
“什么这样那样的？咋了吗？”齐南挠挠头，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当然是塞勒涅这家伙不安好心，故意入侵你的梦境了啊！”艾德琳激动或认真起来就会忘记使用敬语，伊赛尔则很少会这样：“好在我们及时发现了异常，并终止了这一切！”
齐南看着刚刚照进波浪的清晨阳光，愈发感觉摸不着头脑：“入侵梦境？如果是让我做个这种怪梦的话，塞勒涅这人也太奇怪了吧？图啥？至于异常……我怎么了？”
“咳……嗯。”
“……不知道。”
谈到这个话题，艾德琳突然间面红耳赤，伊赛尔则转过头去。齐南奇怪地看向自己被子下的身体，而后发现了所谓的异常。
如果面对的是曾经的网友或是兄弟，哪怕是塔灵，齐南都能毫不羞愧地说出“我微博了”或是“看得我抖音了”，但可惜他现在面对的是艾德琳和伊赛尔。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齐南发出了绝望喊叫，甚至生出了锤击魔丸企图使自己平复的心，可是面对穿着睡袍坐在腿边的艾德琳，几把不听他的。
冷知识，梦境频发的快速眼动期里鼓大包也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所以几把不听他的。
“啧，真是个坏女人。幸好还没来得及在梦里真做些什么。”艾德琳的眼神中流露出同情，摇摇头便从床上下去了。
“没关系的，我们都不会嫌弃已经变得不干净的主人的。”伊赛尔摇头：“外面也不会有第三个——噢，应该是第四个人知道的。”
齐南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而后想到了关键问题：“所以，你们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呢？”
“……”
“……”
“喂，不要突然沉默啊。”
思来想去，齐南还是没有继续解释，而是就这么把锅留在了塞勒涅背上。况且突然出现这么奇怪的梦很难说完全没有她的影响。最主要的是齐南不想让她们误解自己跟圆头猫的关系。
这场闹剧暂告一段落，齐南开始例行查阅收到的信息。好巧不巧地，第一条就是塔灵发来声称猫妖族使团已经抵达的消息。
于是齐南愈发坚定了塞勒涅从中作梗的念头。至于塞勒涅到底干了没有，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