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瑟直直地望着屏幕，扫过一眼邮件，仅仅几个字眼就足够让他明白情况。
记忆贷款的期限已经触底了。
——就和字面上一样，这是一种靠抵押记忆换取钱财的贷款，而莱瑟抵押了相当大的一部分。
期限将至，这意味着，他或将永久地失去那份记忆。除非他能够还上利息，赎回本金，但对于莱瑟来说这已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还款方式有两种，一是直接付钱，二是交付同等价值的记忆。但光看这破败的出租公寓就能明白，狭窄又肮脏，小桌上摆满了吃剩的泡面桶，成片的垃圾和衣物堆在地板上，连落脚的地方都几乎没有。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哪来的钱还款？更不用说价值同等的记忆，莱瑟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和真人接触了，自然不可能产生有价值的新记忆。
简单来说，莱瑟根本没有考虑还款的必要。至于那个女仆…
微微安双手交叠，靠于墙边，她只有很小的落脚范围，以她为中心的小圆，旁边就是袋子和啤酒罐。
少女的样貌完美到无可挑剔，灵动的双眸、挺拔的鼻梁、翘得恰到好处的红唇，不管谁见了只怕都会觉得这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而非机器。不仅如此，她的行为与说话方式也完全让人看不出端倪，温和而礼貌。在她自报家门前莱瑟就被完全唬住了，要不是亲眼确认了条例，他都无法相信自己眼前的人实则为智能构造体。将仿真程度如此高的人偶用于这种地方，莱瑟认为简直是大材小用。
出于对客户的关怀才派出的陪伴体？莱瑟根本不相信这种说辞。
“您做好确认了吗？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 ”
微微安静静等待着指令。
“你什么都不用做。”
未曾预料的回答，这已是微微安今日的第二次困惑。以往接待的客人里，对自己提各种要求的都有。有人会肆意地使唤自己，包揽采购、清扫、搬运这类的各种杂事；还有人会要求自己假扮成某人，他们的亲人、伴侣或者孩子；也有人会热衷于同自己进行闲聊，谈及他们的经历亦或是别人的故事。
不管是何样的客人或多或少都会有那么一两个请求，而眼前的客人却躺上床阖上眼不对她提出任何请求。
“莱瑟先生……”
轻声的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请一定讲出来，为客人提供帮助是我的职责。”这次微微安选择了更直白的话语，“还请您不要误会，您有提出请求的权利，不会让您负担任何…”
“…….”她依旧得到了莱瑟的无视。
微微安收回视线，她仍站定在那一方小圆内，像一株被临时栽种的盆栽。
客人一定是太过疲惫了，她这般认定，剩下的便只有等待指令，毕竟作为智能陪伴体的她无权为服务对象做出决定，没有允许她做不了任何事。
“想要做什么都随你，就算你想直接离开也请自便，反正就算你走出去也没人知道不是吗？放心我不会告发你的。”
莱瑟甚至依旧躺在床上，背着身对微微安摆了摆手。
“我不会那么做的，这是对客人的失礼。”
微微安分明听到对方冷哼了一声。
“客人？我可不敢担。”莱瑟终于睁开眼并侧身瞥向她，“我只是一个让银行头疼的贷款人而已，你的职责无非也就是对我进行监视罢了。”
“当然不…”
“不然是哪样？玩女仆侍奉客人的过家家游戏？那如果我现在不需要你的服务，命令你从哪来回哪去，你会执行吗？”莱瑟气势汹汹地起身，直面着少女。
“当然不行，我还有必须担任的职责。”
“看吧？”莱瑟摊开手，嘴角轻蔑地动着，“什么客人和陪伴？都是无聊的漂亮话，是为本质的粉饰、伪装。别有用心——社会最会做的就是这种事。而你所要考虑的无非是怎么让我这个麻烦的目标继续还款。”
莱瑟冷眼盯着微微安，见对方没有开口迹象，便继续下去。
“银行还真是会说，陪伴体？不就是个大号摄像头吗？为了防止我跑了、死了，到那时候就没人填补他们的损失。”莱瑟声音高调，神色激昂。
“就算您这么说，我的职责依旧是为客人服务。”
“你真的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对方这幅模样让莱瑟愈发恼火，“我不知道你脑袋里的程序是怎么写的，也不管你是真的相信自己职责就是如此，还是仅仅装个样子，明明只是个讨债工具就别装得和人一样扯什么责任心。你充其量就和那烦人的邮件提醒一样，在指示下用毫无意义的吵闹破坏别人的生活，反正我是没兴趣陪你玩过家家游戏，装模作样是最让我恶心的事。”
纵使莱瑟恶语相向，对她甩出凶狠的脸色，少女那漂亮的脸蛋几乎依旧不变。只是她沉默了，而莱瑟并不知道她在琢磨些什么。
不过，莱瑟并不打算深究。人类为什么要在乎机器如何思考？简直荒谬。
或许是在意识到这点后消磨了兴致，总之莱瑟失去了与对方浪费口舌的想法。他扭头靠上床，左侧是卡着锈迹的百叶窗，半掩的缝隙中透着黄光，这东西已经无法完全合上亦不能完全打开，几乎失去了它该有的作用。本该拆掉的，他却一直没那么做。
莱瑟尝试拨动，指腹下是生涩的阻力感，叶片则纹丝不动，最终只好作罢。他随意地将目光落在某处发黄的墙面，可焦点却愈发涣散。
微微安注视着他，察觉到男人眼神的疲惫，那份先前的怒气已褪去大半。
“窗子，需要打开吗？”
微微安凑到了一旁，她终于离开此前立足已久的小圆。
莱瑟没想到这种情况下她还会来搭话，一时诧异地说不出话，可却下意识地点下了头。
“了解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莱瑟看到，少女的脸上泛着笑容。
伴着干涩的摩擦声，叶片逐渐转动，随之而来的是温暖的日光，而她立于窗边。
男人视野朦胧，他隐约觉着自己看到了另一种景象。那是未曾生锈的窗，风中轻薄的帘，以及…那光下无暇的笑。
“你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为此而生的，为客人献上关怀备至的今天和最美的笑容。”
金色的碎屑在微微安的发丝间爬动，少女脸上是一成不变的微笑，而在她身旁的分明是扇生锈的窗子。
“你要想留下来也无所谓，随你了。”
莱瑟摆了摆手。是什么让他做出这一决定的呢？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眼见少女正欲激动地道谢，男人又立刻补上了一句。
“事先声明，你还是别指望我会还款，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还有，在这间屋子里，你可以随意行动，不用在意我，以上。”
莱瑟轻阖双眼，徐徐讲述着规则，像是某种上司在指导员工。
“非常感谢您。”
莱瑟睁开一只眼，看到微微安对自己鞠了一躬，这下倒是轮到他不知所措了。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的职责是陪伴客人，而您允许我履行职责，这已是莫大的荣幸。”
莱瑟轻轻地笑了，并非讥讽和嘲弄，这次是快意的笑。也许这机器家伙…还挺有趣的。
不知为何，莱瑟仿佛在这女仆的身上找到了某种过去的影子。让她留下要是能改变什么的话…
男人扭头看了眼凌乱不堪的屋内——改变还是从打扫开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