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安并不讨厌打扫,这项基础的工作早在以往的接待中被要求了1076次。尽管这显然是项重复且枯燥的事项,甚至每一次都几乎是相同的流程,但她仍事无巨细地完成。
肮脏的衣物被分拣、浸泡;空罐子叮当作响地滚入回收袋;地板渐渐露出原本黯淡的颜色,顽固的污渍在强力清洁剂下溶解。空气里弥漫着柠檬香精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试图掩盖屋内那深入骨髓的陈腐气息。
莱瑟坐在那张唯一的、勉强能称之为椅子的破旧靠椅上,目光追随着薇薇安的动作。只见少女面带着微笑,动作迅捷,似乎很乐于做这种无聊的事,但这些机器真的存在自己的喜好吗?他不禁考虑着。
“我说,你之前不会清洁专用型的吧?这种事干得这么利索。”莱瑟其实相当佩服微微安做事的效率,从他提出要求开始到现在这个进度,前后甚至不足一个小时。他一开始还打算着亲自帮忙,却被微微安制止了下来。
如果连这种事都要劳烦客人,那就是自己的失职了。她是这么说的。
“清洁是舒适的基础,先生,为您献上愉快的今日这是必不可少的。”微微安将一摞洗净的衣物叠好,动作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随着污垢的节节败退,屋子已然变成了莱瑟既陌生又熟悉的样子,但这并没能让他感到愉快。
“喂,女仆小姐,你…还会干点别的什么事吗?除打扫以外。” 莱瑟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无聊的搭讪,不过他也的确厌倦了持续观察着少女的动作。
微微安扭过头,笑脸相迎,“当然啦,为客人提供陪伴与协助服务需要会的可多着呢。根据协议授权和您的需求,我可以协助进行简单的烹饪、信息查询、日程提醒、物品采购代办、基础医疗监测、情绪安抚对话、阅读陪伴,或者进行您指定的、符合安全规范的其他活动。” 她的声音平稳流畅,像在背诵一份详尽的服务清单,将每个功能都清晰列出。
“听说…” 莱瑟若有所思似的将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像你们这样高程度拟真的构造体,是几乎一比一复刻人类的。连心跳、呼吸、体温,流汗和流泪,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是吗?”
他的语气仿佛漫不经心,但他期待着少女的回答。
“是的,莱瑟先生。”她显得困惑,但语气依旧平稳,“为了提供更自然、更具沉浸感的陪伴体验,我的生理模拟系统涵盖了您提到的基础体征,包括皮肤纹理、微表情、体温调节以及对特定刺激下的排汗和泪液分泌反应。这些都是为了最大限度消除服务过程中的非人感壁垒。”
她顿了顿,那双清澈的眼睛坦然地迎视着莱瑟审视的目光,里面没有慌乱,也没有被冒犯,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坦诚:
“但复刻与等同是两个概念。我能模拟生理反应,能处理信息,能执行指令,能学习并适应您的行为模式以优化服务。然而,” 她的声音清晰而肯定,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我无法感受人类意义上的饥饿、疼痛、恨、嫉妒或…失去至亲的绝望。我的理解基于数据分析和模式匹配,而非主观体验。我的选择,最终服务于核心协议设定的目标——优化您的陪伴体验。”
男人摇了摇头,机器的坦诚比想象中还要无趣,像早就设定好了。这就像拿到标准答案的考生在考场上背诵答案一样,而这样标准的答案并不是莱瑟想听到的,即便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算了,你这机器脑袋,问了也是白问。”莱瑟将那一切当作了耳旁风,身体往后倾倒向椅子靠去,“那我换个问题好了,你所具备的生理功能,包括那方面吗?”
“那方面是指?”少女这次是真的不明所以了。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就是那个,通常称为私密的、隐私的、**的…这下明白了吗?”莱瑟翘着嘴角,眉宇随之抖动,像是发现新玩具的孩子那样神采飞扬。
“我理解您的意思了,但...”少女看上去扭扭捏捏的,看样子连性格上的羞耻感都被考虑上去了,“我当然是不具备繁育功能的,所谓的复刻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做到...”
这种问题在微微安以往的服务中当然不是第一次出现,那么多客人总归会有关注到这点的人。莱瑟先生的问法其实已经相当委婉,她曾遇到过更直白的客人,比如要求自己褪去外衣。当然,仅仅只是到这一步仍在可接受范围内,但若欲想进一步对自己的身体动手动脚,那便已然违反了协议,即便是客人也不能允许。
直白的说,她会动用武力。
“那...能做吗?”莱瑟再次轻飘飘的开口。
这一次,微微安的脸上更加窘迫了。
“当然没法做到那一步,但要是先生您无论如何都有排解的需求的话…”
少女背过手,伸向衣服的拉链 ,只稍稍用力,那大片雪白的肌肤就那么暴露出来——柔美的背部线条、娇小的双肩,只怕叫谁看了都会忍不住称赞。
“好了,你可以停了。”莱瑟抬起一只手制止她,另一只手则半掩着脸,“你这家伙的耿直已经到一种愚蠢的地步了,真搞不懂你是怎么运行到现在的。”
微微安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像是松了口气,少女似乎只关注着自己摆脱了难办的处境,完全没有在意莱瑟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你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死板…”莱瑟语气中的质疑味更浓了几分,“你这幅样子真的能算得上智能型吗?”
“是您说的话都太跳跃了…想跟上您的节奏不是件容易的事。”微微安已然整理好自己的仪态,她将双手交叠于身前,身体微微前倾。
“算了,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了。”莱瑟双脚一蹬,躺上床铺,就这么闭上了眼。
————
莱瑟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却明确的知道自己是被房屋里的动静吵醒的。
那名少女依旧在忙碌,她默默地继续工作,将窗台一角堆积的杂物清走。阳光终于能稍微多透进来一点,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她不知从哪里霹雳乓啷地找出了一个空玻璃杯,走到厨房水槽边,拧开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接满一杯清澈的自来水,打开冰箱门。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一股冰冷的、混合着塑料和过期食物残留的气味涌出。嗡嗡作响的压缩机是老屋里唯一的背景噪音。微微安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在了冷冻层最靠外的位置。
莱瑟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在那杯水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的一瞬,他的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仿佛被某个微小的、无形的刺扎了一下。
“你那个…是在干什么?”男人抬手指向冰箱。
微微安刚关上冰箱门,闻言便扭头对莱瑟眨了眨眼,似乎在惊讶于男人的苏醒。
“您醒了啊,难不成是我动静太大打扰您了吗?”
“我问,你往冰箱里放了什么?”
“只是水而已,夏天喝点冰水,有助于一天的愉快。”她微笑着。
“我的意思是…”莱瑟扶着额头,“你从哪学的?”
“和以往客人的经历以及…”少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数据库。”
莱瑟漫不经心地靠于床边,没再说话。
“莱瑟先生平时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吗?”微微安将叠好的衣物放在清理出的一个小柜子上,她似乎并不想放过这一打开话匣的机会。
“宅在屋里…算吗?不过这种事情我早就搞不清楚了。”男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宅,当然不能算吧?”微微安歪着脑袋,“您可能只是受了记忆抵押的影响才…当然我并不是要催您还债的意思。”
害怕自己说错话而慌乱的样子,完全就和普通的少女一样。可莱瑟明白这究其根本也只是一种模仿罢了。
“放轻松点,我都决定让你留下了,就没必要这么拘谨。”
“那莱瑟先生当初为什么要办理记忆贷款?”
虽然是莱瑟自己让她不用拘谨的,但听到这问题他的脸还是不受控制的抽动了一下。
“贷款贷款,都贷款了,这东西除了钱,还能是为了什么?”莱瑟耐着性子,忍耐着不让自己发作。
“钱也分很多用途的,我之前接待的客人中有的是为了治病,有的是用于赌博,还有…”
“对,赌博,我就是败光了一切才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我赌啊赌啊,赌到一无所有,赌到不惜用记忆来贷款。这就是答案,你满意了吗?”莱瑟的视线并没有落在微微安的身上,他反而盯着天花板一处剥落的墙皮,那里像一张干瘪的嘴,“我说,难道你们这些名义上的陪伴体都喜欢这样盘根问底吗?还是说只有你话这么多?”
微微安擦拭桌面的动作顿了顿。她抬起头,温和的目光落在莱瑟不悦的侧脸上。
“我认为莱瑟先生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了解客人只是为了往后能提供更好的服务,如果您不喜欢,我当然会遵从您的意愿。”
“不是那样的人?”莱瑟眯着眼瞥向她,“你知道我过去到底做过哪些事吗?当初我身边的人全都劝我回到正轨,用那套烂俗的社会法则企图规训我。应当如何做 ,应当如何做,哪哪都是这样的声音。人为什么一定要走出来不可?我为什么非要接受什么狗屁的新开始?那样真的能变得轻松吗?明明根本不明白…不管是他们还是你,轻描淡写就说出我应该是怎样的,没有任何责任可言,动动嘴巴的事谁都可以做到…”
莱瑟重新将视线投向那张干瘪的嘴,仿佛那才是他唯一能对话的对象。“是我自己选择了记忆贷款,这所有都是咎由自取。我没有按任何人说得去做,所以他们全都离开了。这就是你想了解到的——烂人应得的归宿。”
微微安注视着眼前这个落魄的男人,没有说话。整间屋子仿佛变成了一座能吸纳一切动静的旧石膏像,在其中蔓延的唯有沉默。
“您或许对自己太苛责了…”
微微安用着几乎难以被察觉的嗓音。当莱瑟迟疑地望去时,少女早已继续投入到清扫当中了。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对一个什么都不清楚的机器这样喋喋不休, 莱瑟皱着眉头,他想或许自己早就病了,病到无药可救。
微微安不再打扰莱瑟,她清楚很多时候人类需要自己的空间,这时她往往无权插足。在她过去所见的客人中,虽然确实存在着不少对过去坦然的人,但不愿他人触及那份过往的情况才是大多数。
而少女能做的只有陪伴了。